岳安深深望了万伊一眼,撤了手。西容真担忧地注视着万伊,捕捉到他眼底的几丝闪烁。
“万伊可是中毒之象?”西容真问。
“不是,”岳安摇头,“真气逆行,脉象紊乱,是反噬。万伊,你没杀得了那神使?”
“徒儿不才,习武未精。”万伊脸色愈发仓皇,“徒儿没能近他身。”
“他的武功竟然高于你,看来不是盏省油的灯。”岳安捋了捋胡须道。
鹿栗仰着无邪的小脸道:“可是神使明明不会武功呀。”
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鹿栗,方汝没来得及掩住鹿栗的嘴,鹿栗缩着脖子怯怯重复道:“神使真的不会武功……”
万伊解释道:“神殿里有很多精密机关,都带了毒。”
“对了,师父,”西容真求助道,“万伊后背受伤,应有毒入体。方公子说道此乃无解之毒,可方才师父探脉似乎并未诊断出中毒之象。我在师父赠予的药理书里似乎见过类似的毒,所谓无解不过是无人研制出解药,不知师父有没有法子为万伊解毒。”
岳安查看过万伊的伤口,半眯着眼捋了捋白须,复又扣上万伊手脉,缓缓道:“他算是因祸得福,反噬被所中的烈性毒冲淡缓解,而这毒又被万伊借着压制反噬的功法和毅力化用了。”
“殿中的机关和涂毒是你们神使所制?”岳安眼神肃杀,投向身侧的方汝道。
“没错。”鹿栗斩钉截铁道。
岳安将探究的目光转移到方汝怀中,那眨了眨黑珍珠般纯净双眸的鹿栗的身上。
“你们神使何时入的十方教?”
“我来时,神使已在此处。”
“你们神使姓甚名谁?”
“一受神职,断绝尘缘,抛却俗名,为神者替。”
“样貌?”
“渺渺众生相,观自唯心尔。”
“年岁?”
“岁貌不迭。”
“巧舌如簧,教导你的人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该处处彰示锋芒吗?”岳安沉声道,“遮遮掩掩,必有其殊。”
西容真问道:“师父可是看出什么蹊跷?”
“真儿可还记得我交予你书时曾说过,书中所载,乃我派先辈的心血成果,不传外人。”岳安怅然道,“其实此书大部分内容是你失踪已久的师叔所撰。而万伊身染之毒确实与你师叔的风格很像。”
西容真与万伊目光交汇,眼底都闪过“我竟然还有个师叔,而这个师叔还很可能是十方教的神使”的讶异。
说话间岳安已向着山顶掠去。山上火光冲天,十方教教众乱成热锅上的蚂蚁。
西容真和万伊自然追随着岳安前去一探究竟。
鹿栗跳起身在方汝面前挥舞着一双稚嫩的手:“方汝哥哥别发愣了,他们已经去远了,我们也赶紧跟上去吧。”
“小栗子,殿下与阁主关系似乎远不止是我们猜测那般,他们甚至还师出同门。”方汝喃喃道,“千机阁……”
“方汝哥哥,快回神。”鹿栗吃力摇了摇方汝身躯,“当真如此,岂不更好,阿真哥哥心系正义,争取到他与我教同盟只是早晚之差。阿真哥哥和阁主哥哥感情甚笃,阁主哥哥八成会站在阿真哥哥这边。而这位白须爷爷与神使交情匪浅,极有可能师出同门。由此可见,千机阁于我教而言,不再是阻力,将会是一个助益。”
方汝听罢,眉间的愁云仍未散去,反而无意识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倘若殿下最终选择与千机阁联手对付十方教呢?”
“方汝哥哥,你忘了,我们和阿真哥哥共同的敌人是……墉亲王。”鹿栗眼底闪着精光,覆上方汝成拳的双手,“阿真哥哥没得选,阿真哥哥身为太子,将来继承大业,注定要推倒墉亲王这堵危墙。从楠竹谷案件开始,或许要追溯到年初的女童案,阿真哥哥已经开始在笼络朝野内外的人心。阿真哥哥此番亲临陪都督案,最终目的恐怕还是要拉拢那两位朝中重臣,还有千机阁。”
“而与楠竹谷案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又错综复杂的……”生怕触动方汝不稳定的情绪,鹿栗小心翼翼道,“哥哥家的灭门案足以让阿真哥哥重视我教丝毫不逊于千机阁的实力。眼下表面上千机阁和十方教都与墉亲王关系更为亲密,阿真哥哥争取到任何一个都对他大有裨益。所以要站队的是我们,阿真哥哥处于劣势,没得选。”
“小栗子,这些都是谁教你的?”方汝蹲下身,抚上鹿栗稚气未脱的脸蛋,“你才六岁呀。”
“方汝哥哥,为了我教的振兴大业,已经牺牲太多人了。哥哥也不忍他们的鲜血白流罢。”鹿栗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我看在眼里,也希望能为我教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如果有一天十方教需要我,我将奋不顾身……”
方汝将鹿栗拥进怀中,“不会的,不会有那天的,不会有人再流血了。小栗子的愿望会实现的。”
鹿栗枕在方汝肩上,望着远山迷离的灯火呢喃:“方汝哥哥……”
另外一边,岳安抵达神殿之时,神殿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岳安于一堆焦炭中搜寻出一具焦尸。十方教徒众根据衣料残片判断出焦尸为神使。
岳安脸上唯一的一抹奋色归于平静。西容真心道,这神使没死在万伊刀下,居然还是难逃死劫,葬身火海。
“他究竟是不是十方教神使为师不清楚。”岳安握着下颌的胡须,神情诡谲道,“但他绝不是你师叔,你师叔即使被剥皮抽筋、碾为尘灰,为师也能一眼辨出他。”
西容真毛骨悚然,上回听到师父用这个语气说话是在朝露行宫。那时,师父带了亲手饲养的家兔送到厨房烹饪,呈菜的小太监不小心打翻了其中一盅兔肉。厨子拿一只肥瘦相差无几的兔子重新做了一盅,哪想师父一眼看出异状,拨弄了两筷子,也是用这个语气道,“老夫亲手养大的兔子,即使它分筋剔骨、煎炸焖炖,老夫也能一眼分辨,岂是你们随便拿只次品就可‘鱼目混珠’的?”
西容真不寒而栗。
然而在万伊将殿中的机括残骸交与岳安辨识之后,岳安终于失了镇定,又将视线投回焦尸,颓然道:“这机括确实出自你师叔之手。”
两个教徒跪在尸首前,口中念念有词,手上也不停地比划着。随后在场教众纷纷效仿,跪倒的人如浪潮一般以焦尸为中心席卷开去。
岳安放下残骸,欲亲手为焦尸覆上白布。岳安双手紧攥着布角,久久没能放下盖尸布。
西容真与万伊望着师父僵直的背影,却连一句“节哀”都无从说起。
在此起彼伏的悼念低吟声中,岳安以迅雷之势用白布裹起尸身夹在腋下投入漆黑夜色中。待教众反应过来,现场就只剩西容真一个人惊愕站在原地。
“有人抢走了神使遗躯!”
这声惊呼扰乱了俨然的秩序,四面八方的教众如潮般涌动起来。
主事之人率先起身,为了安抚教众,将矛头指向伫立在原地的西容真:“夺走神使遗躯的盗贼与这位公子同为一伙。来人,给我捉住他。”
茫然失措的教徒似乎找到了行动的方向,朝西容真涌去。
待西容真从万伊遁形前的那句“留此勿随”中回过神来,已是腹背受敌。
寡不敌众,就在西容真即将被擒拿之际,一个稚嫩之声破空而来,“住手,此人乃当今太子殿下,为我教主持公道而来,岂可怠慢!”
教众循着声源方向为来人散开条路,朦胧的剪影渐渐清晰,原是鹿栗携着方汝踏着夜色,一级一级从容而上。
鹿栗率先对西容真揖了一礼,教众才惊惶叩地,一时间四野纷纷嚷嚷,皆是谢罪之声。
西容真出言免礼后,主事之人颤巍巍抬首道,“不知殿下取我神使之躯何为?”
面对底下一双双胆怯而殷切的眼睛,西容真面露难色。
鹿栗解围宣言:“请各位不必惊慌,殿下此举定有他的道理。相信殿下会给我教一个令人信服的交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鹿栗刚刚安抚过教众情绪,一名教徒紧接着站出来质问道,“今日神使刚刚约见了殿下,晚上就出了变故,在神殿浴火身亡。若说两者毫无关联,我想不止我,在场所有神使虔诚的信徒都不敢轻易相信。”
在场教众嘘声一片。西容真听罢,第一时间忖思的却是原来十方教教众并不知晓神使原意接见的是千机阁的阁主。
“神使之死与殿下毫无关联,我以神子的身份作证。”鹿栗再次救场,且一语惊人,“但此事绝不是意外,神使确实为人所害!”
众人眼睛齐刷刷投在这个半人高的孩子身上,或悲愤,或惊疑,或兴奋。
在场唯独两人心有旁骛,屏住呼吸,生怕鹿栗说错话,将罪名推诿于万伊,或者说千机阁阁主。
“当时我就在神殿,神使最后见到的不速之客是一个背着把长刀,额间纹了赤焰纹的黑衣男人。我听从神使吩咐退出了神殿,不想却是见神使的最后一面。”鹿栗越说越悲恸,最后埋在方汝腹间失声啜泣。
西容真冷汗涔涔,断不准鹿栗之意。鹿栗描述中最为可能的凶手与万伊外形极其接近,而辨识度最高的赤焰纹却不是万伊所有。
鹿栗一言罢,四周嘈杂声又起。
西容真依稀听得几个耳熟的词语后豁然开朗。
“……以身饲鬼……”
“……狱鬼……吃人……”
“……涅槃……”
原来鹿栗是想把视线暂时转移到十方教的传教故事中那个狱鬼身上。
一个虚构的不存在的凶手。
西容真委托鹿栗差遣教徒连夜通知了落雁寺的锦衣卿。陪都府尹商榷接到报案,当夜就亲自带人赶到十方教调查。
一个无眠夜后,西容真与商榷刚落座休息,外头又传来了骚动。
西容真曲指揉了揉太阳穴,站起身时头脑一阵眩晕,商榷轻轻扶了一臂,被西真容一掌推翻在地。
西容真歉道:“多谢商府尹,抱歉,这只是习武之人对近身者下意识防范动作。商府尹没伤着吧。”
商榷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后背,道:“无碍,多谢殿下关心。”
“方才殿下身形不稳,应该是辛劳一夜未曾进食,气血亏损所致。下官也常如此,用些甜点即可缓解。”话间,就将一碟糕点递到了西容真面前。
西容真拿了一块后,商榷复道:“进食之后不宜走动,且殿下气虚之症尚未缓解,不如继续休息。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下官前去处理即可,殿下不必亲临。”
西容真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蹙了蹙眉,将咬了半块的糕点放回碟中,径直出了门。
骚动中心还是在昨夜的神殿外,在阶梯上西容真就一眼看见了站在殿檐的岳安师父。
拨开层层围观教众,西容真这才发现鹿栗一手抱着个白瓷罐,一手紧紧抱着岳安师父大腿,危如累卵,摇摇欲坠。
西容真身边的人自动散开,西容真显露于岳安视线中,“师父。”
岳安没作理会,反而提起鹿栗衣领,抛了下来。鹿栗尖叫一声,西容真直奔鹿栗落点。
人群中鹿栗跪靠在方汝怀中,方汝发间见血,流至额眉。白瓷罐底座沾着斑斑血迹,歪倒在地上。
鹿栗慌乱地用袖口擦去方汝额头的鲜血,殷红的血迹却越染越多。
鹿栗带着哭腔反复呢喃道:“方汝哥哥……方汝哥哥……”
“我没事。”方汝撑起一臂起身,闷哼一声彻底瘫倒在地,“就是有点晕。”
教众七手八脚将方汝送去医护。剩下的人警惕着岳安的一举一动,岳安掠下屋檐,在西容真身后站定。
不少人认出岳安,嘀咕着:“他不就是昨夜抢了神使遗躯的人吗。”
有人窃窃交头接耳:“他是殿下的人……”
西容真站在人群中央,不绝于耳的质疑口伐沿着耳畔直往他头里钻。天穹与地面蓦然变成相互渗透的血与墨,目之所及,人都没了身躯,只剩头颅。一张张不同表情的面孔在他眼前蠕动,发出刺耳的哀鸣,西容真欲伸手扶住自己异常沉重、几欲裂开的头颅,手却化为铁般冰冷僵硬,他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没吐出来,整个人就在恍惚的坠落感中失去了意识。
所幸商榷匆匆赶至,因着昨夜已经了解事件前后的大致脉络,商榷三言两语控制了凌乱的场面,化解了教众对岳安的敌视态度,岳安才得以抱着西容真脱身。
“鄙人不才,承蒙岳前辈夸奖。”
“府尹谦逊,老夫只是以一个江湖人的眼光看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