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臣不愧身居高位多年,老奸巨滑,无论何时何地都丝毫不松懈,伪面示人。这商榷的马屁居然没拍对。”万伊微微落后于西容真在亮如白昼的街市穿行。
万伊已经习惯了注视西容真的背影,只有将西容真的行动尽收眼底,万伊才会觉得心口的位置被填满。
西容真放慢脚步,等待着身后的人主动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你说得不对,我相信平日里他们呈现在人前的本就是他们原本的面貌,不存在伪装一说。”
“酒色权财的诱惑尚且难以抵御,如果一个人意志坚定到连自身的心性都能抑制、连内心深处最执著的欲望都能抵抗,那这个人就真正可怕了。两位大臣首先连权财这一关就过不了。”万伊提醒道,“阿真难道忘了您母亲的氏族是被谁人构陷的?”
西容真摇头道:“不是他们,父皇早就把诬陷我母后的奸佞处置了。虽说母后氏族的冤屈并未洗刷干净。”
“牺牲一个底层同党,以小博大,只是官场乃至各行各业惯用的一个手段而已。其背后推手就跟路漫同属一支。”万伊铿锵道,“路漫重权排异,而齐修远贪财结党,两位都是社稷之蛀虫。”
“可母后说他们之中或许有能为我所用之人。”西容真想起父皇一席匪夷所思的告诫,“不过父皇确实提醒过我,就连母后氏族的残部都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中一部分支持我,只是希企将朝堂势力重新置换,谋得先机。我一旦处于弱势,他们随时可能倒戈。”
“这就是权术。”
“可我更相信人心向古,我若以心相待平衡各方权益,真正做到公平公正,身系家国、抱负壮志之人终会倒向我。”
万一戏谑道:“我以为殿下只对我一个人交心。”
西容真站定在万伊眼前,将殷切的目光投入万伊那泓深邃的深潭中,“你确实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西容真勾起万伊的五指,念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然而,后面却有句,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阿真,如果有一天我要站在你的对立面,你怕是该恨不得收回今日之言了。时至今日,你我都没有退路了。
翌日凌晨,万伊匆匆赶回客栈。西容真已经整装待发,只是车上多了个半大的孩子。
万伊与小孩儿目光交接,小孩儿下意识缩了缩头,收敛了脸上挂着的笑颜。
万伊把小孩儿从马车上提溜下来,“鹿栗,你怎么在这儿?”
没等鹿栗开口,西容真插话道:“我还以为你又消失了。”
万伊一五一十交待道:“我只是去联络阁内的弟兄,委派他们盯紧两位大臣,案件一有进展立马给我汇报。”
西容真稀奇道:“千机阁除了你竟然还有他人存在?”
万伊宠溺笑道:“阿真真是看得起我,我当真没有三头六臂。”
西容真撇嘴,揉了揉鹿栗的头道,“原来这孩子是来找你的,他一直在暗中窥视我。我将他抓了出来,他嘴巴紧得很,什么都不肯交待。莫非他是你的私生子?”
万伊哭笑不得,“阿真你又不愿意给我生,我哪有本事生这么大一孩子。”
“贫嘴。”论无耻,西容真是万万不敢与万伊一较高下的。
鹿栗望着万伊,委屈巴巴道:“我是来替神使传话,邀阁主前往我教总坛议事。”
西容真为难道:“可是当下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要去城郊钟原父母家。”
鹿栗忙不迭补充道:“阿真哥哥,不碍事不碍事,神使并不着急。我可以等阿真哥哥办完事再接你们过去。”
西容真弯了弯眼角,“如此甚好,那小栗子就先回去罢,我和阁主哥哥要启程了。”
鹿栗瞥了一眼面露不豫之色的万伊,转身爬上马车抱着西容真的胳膊道,“阿真哥哥,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呀?”
“这……”
这孩子毕竟是十方教的人,带他前去,万一真从钟原父母口中探听到有用的讯息,被十方教的人知道,会不会对钟原父母不利。西容真疑虑不决。
鹿栗哭丧着一张小脸道,“阿真哥哥,我是一个人从总坛出来的。我再回去迟早也要出来接你们,不如就让我跟着你们吧。我保证乖乖的,我很知事,适当时候一定自觉回避。”
西容真妥协道,“那好吧。”
西容真、万伊二人带着怀抱小家伙的嬷嬷和鹿栗上路,赴往钟原父母所居之地。
路上西容真问起,“你居然没有阻拦我同意鹿栗跟着我们。还是你和十方教暗中又有什么交易?”
万伊挑了挑眉,“阿真你猜鹿栗在十方教是什么地位?”
西容真刚要提醒如今鹿栗就在马车里,鹿栗耳力跟嬷嬷不一样,应当适当提防着。鹿栗掀开了帘子,眨巴眨巴眼睛,坐在了两人身后。
“我是我教的神子,将来有机会是要接替神使的位置的。”鹿栗傲然道。
“神子?”西容真呢喃。
万伊嗤笑道,“说白了就是给十方教神使跑腿的。”
“才不是呢!”鹿栗哼唧道,“这是我教每个神子继任神使前都要亲身经受的历练。神子每隔十二年降生于世一位,拥有神祇血脉,是神祇入世体验疾苦的替身。而每一代神使则代表了我教的创教神,是心怀悲天悯人之心的最高神祇留在人世教化世人的化身。”
“我身为被神祇选中的神子,自被挑选出的那天起就肩负昭示神谕、传教布道、点化难民、躬行苦修、入世与苍生信徒同甘共苦的使命。”
万伊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
鹿离的表述太过抽象,没有实际内容,西容真仅从中提取出一句,“你的地位仅低于神使?”
鹿栗抵着头思索了半晌,“也不能这么说……众生平等,神使神子只与神祇沟通,为引导教化世人,代身陷绝境的信徒受难,为信徒谋求福祉之举。支撑我教基业的十位使者才决定我教的前途,驱使教众活动。”
万伊道:“所谓的神使神子只是个空有其名的虚衔罢了,真正掌教的是坐下的十位基本不露面的使者。不过近年来,神使也不甘心乖乖撑门面了。”
“你和神使在合作。”西容真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我还是那句,阿真想要的答案,你很快就会知晓。”万伊又卖关子。
“阿真哥哥,其实呢没什么好隐瞒的。”鹿栗咧嘴,露出一口皓齿,“神使在和阁主相互试探。我对教内格局乃至事务都十分了解,阁主哥哥留我下来是想从我口中撬出些神使有所保留的秘密。”
西容真道:“如此说来,小栗子留下来是为了考察阁主哥哥?”
“一半一半啦。”鹿栗蓦然凑进西容真,耳语道,“还有一半是因为我极其喜欢阿真哥哥,阿真哥哥要不要入我十方教?”
“未尝不可。”西容真唇角微翘,恍若轻风拂过千万树洁白的梨花,在他俊美无俦的面庞上衬满春色,“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对十方教产生半点好感。我倒是对你们的神使很好奇。”
鹿栗欢呼道:“阿真哥哥一定会与神使投缘的。”
驾车的万伊眉头几乎要打成死结了。
西容真拿出汗巾与万伊拭汗,万伊直勾勾盯着汗巾,面色渐渐柔和,“没想到阿真还留着。”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你递给我汗巾的瞬间,虽然知道你很可能没死,但真正看到你的活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心口还是一悸。”西容真回忆道,“从前你送我的小玩意我都偷偷留着,藏在了朝露行宫,想起你的时候就趁着避暑御寒的时机去看看。虽然大多时候我都极力抑制自己去回忆你,催眠自己忘了你,但往往适得其反。直到在楠竹谷再遇你,我才发觉我喜欢你已经太久太久。”
鹿栗在两人背后看两人眉目传情,好不别扭,深觉自己在发光发热,咳了两声,掀了帘子进了车厢。
万伊搂过西容真的肩,“阿真,如果这世间真有神祇存在,那你一定是我的神祇,我的信仰。”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转眼就到了目的地。然而西容真很快吃了闭门羹。
提起钟原两位老人眼底闪过一丝悲怆。可怜天下父母心,育子二十余载,最后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西容真不再多提触及老人的伤心事,转而叫嬷嬷抱出了小家伙。
谁只两位老人脸色倏变,直接将西容真轰出了家门。钟父直忿忿道,“方家自作孽还搭上我儿性命,我是断然不会接受方好所生的孽种。”
万伊摸着下巴道:“怪不得钟原父母不愿与钟原夫妇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西容真喁喁道:“怎么可能,钟夫人……那么爱钟原。”
没想到此行如此短暂,一行人完全没了来时激荡的心情,落寞而归。
鹿栗顾及不得一行人低沉的气氛,提议道:“阿真哥哥,我们不用周折回城,这个方向可以直接上我教总坛。”
鹿栗坐在了西容真和万伊中间指引方向。
马车缓缓驶离村口,西容真遥遥听见了身后有人呼喊留步。停了马车,西容真跳下马车为气喘吁吁的钟原母亲顺气。
钟原母亲为驱赶西容真出门之举赔礼道歉,西容真直道没事,是自己叨扰了。钟原母亲又娓娓道,老头子之所以不接受孩子,是因为孩子根本不是钟家之后,钟原早就在方好追求钟原时就对方好坦白过,钟原不能为人道。钟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方好这个傻姑娘居然不介意。而方家家主也就是方父是一个极其邪门的教派的信徒,并且试图拉自己和老头子入教。
钟母道,自己搬去钟原的府邸居住过一段时日,放好虽然是个好媳妇,对钟原和公公婆婆都极尽所能地讨好,甚至转变了性情如普通妇人一般安居于室在背后操持家庭琐事,洗手做羹汤。
但方父方堃被邪教蛊惑,竟然逼迫方好参与十方教的祭祀活动。虽然方母并不知道祭祀究竟如何操作,但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钟原也竭力反对,方父方母都支持儿子。
方父极为强硬,最后方好还是参与了祭祀。方好归来后,钟原与方父妥协,并且一夜之间就像被蛊惑了般也加入了十方教,还把钟父钟母送回老家。
钟父也因此与钟原置气良久,丢了钟原回家探望时的礼品。最后一次钟原回家是带着已经显孕的方好归来的。知道钟原隐疾的方父气得晕厥,钟原却道孩子以后要姓钟,是自己的孩子。
钟原一脸喜色几乎叫钟母相信了,可是方好却在钟原怀里哭了。
后来钟原写了一封信送到钟父手上,方父方母看后悲恸不已,原来竟是封绝笔信。信中道,钟原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幼时顽皮间接害死小伙伴。如今身为方好丈夫却不能护方好周全,当真懦夫。现下他选择了一条绝路,再无回头之机。钟原自知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无法承欢膝下,只能来世再报答。
钟母讲述时神情漠然,不知是伤痛已被冲淡,还是已经悲恸入骨,表情已无法承载内心的痛楚。
钟母道,两位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士,不出所料是为了调查方家灭门案前来的吧。方好是个好儿媳,钟原甘愿为方家赴死,她也希望两位能查清方家的惨案,算是了却了钟原的心愿。
万伊信誓旦旦,“我千机阁一定追查出凶手,破除邪教迷信,还钟原和方家一个公……交待。”
钟母又惊又喜,“原来两位竟是千机阁之人,那我就放心了。我儿在天可以安息了。”
望着钟母离去的茕茕之貌,西容真更加坚定了清查方家灭门案的决心。
万伊道:“原来这孩子不止被对方家虎视眈眈的人诽谤为不祥,而且根本没有人希冀他的诞生。”
西容真叹道:“孩子终究没有错,不该被罪孽二字加诸于身。且这个孩子不管从何而来,至少是被钟原期待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