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皇儿你真的不需要一个锦衣卿贴身侍卫吗?”垣帝道。
“……”
垣帝笑道:“皇儿好像对千机阁有什么误解。”
西容真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垣帝继续道:“父皇以为你见过阁主就能懂。”
“真儿你心思还是太单纯。”垣帝清了清嗓子,“万伊,出来吧。”
还是那身飞鱼服,某人临走前的那句“殿下,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的”还在西容真耳畔回响,西容真脸色倏然阴沉了下来。
万伊半跪道:“微臣叩见吾皇,叩见殿下。”
垣帝上前握住万伊的手,“无需多礼,起来吧。”
垣帝介绍道:“皇儿,你们已经在楠竹谷见过了罢。怎么样,阁主的戏演得如何,在谷内皇儿有没有怀疑过阁主的身份?”
西容真冷道:“阁主手段高明,在楠竹谷把众人耍得团团转。”
垣帝又道:“皇儿不记得了吗,阁主就是你幼时的师兄呀。”
西容真道:“是么,儿臣早已忘却了。”
“无妨无妨,今日我们开诚布公好好谈谈。”垣帝拉起西容真的手,与西容真同坐回案前,“皇儿,世人皆以为千机阁是个江湖组织,甚至瞒过了你四皇叔的耳目,实则千机阁一直由国库供养,是先皇暗地里培植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羽翼。”
西容真暗自瞥了一眼下面低眉顺眼待定的万伊,又匆匆收回视线。
垣帝道:“皇儿也听说了罢,千机阁自称只杀恶人,不伤无辜,每一个死在千机阁手下的人都死有余辜。这是朕十余年惨淡经营的结果,为的是有朝一日谁阻了我们的路,我们能不费吹灰之力借千机阁之手除去他,不会引起众议,甚至世人还要拍手称快。”
西容真惊骇万分,如今千机阁以除恶为名打下名声、拓展势力,竟然是为了以后不分青红皂白排除异己,嫁祸无辜吗!这种行为和秦慎行之流有什么区别。
西容真才发现,他和蒙蔽父皇的群臣一样,从来未曾懂过自己的父皇。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这招杀手锏还是保留着,不会实施的。”垣帝云淡风轻道,“朕经营千机阁也不是为了以恶制恶,朕还是为了真儿你的前途,也算是在把满目疮痍的江山交到你手里之前,为你谋条后路。”
西容真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垣帝挥手示意万伊离殿待命。
“真儿,朕前半生确实昏庸无能,耽于声色,朕对不起你和你母后。”垣帝回忆道,“早年朕如市井所言骄奢淫逸,不务正业,江山基业于朕而言,不过拿来挥霍消耗的玩物,朕竟然觉得天子之位困锁了朕的自由。
“直到朕遇见你的母后,你的母后生于武将之家,她自幼跟随父兄戎马沙场,当真是个世间少有的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只是朕与你母后初识的时候,朕已经年逾不惑,你母后还只是个二八少女。”
说道这里,垣帝矍铄的脸诡异地染上绯色,“朕在沙场对你母后惊鸿一瞥,初尝了一见情钟的滋味。说来朕都觉得自己为老不尊,朕虽然爱慕你母后,却没想过要拥有她。你母后不拘小节,也不因朕的身份与朕避交,视朕如父兄。可是人言可畏,自我与你母后有交集起,朝野上下就连你母后的氏族都以为朕要将她纳入后宫。
“后来你母后听见了外头的流言,就闯进宫中问朕是不是真如外界所言。朕一时失语,答案不言而喻。我以为你母后以后不会给朕接近她的机会了,不想半月后你母后又私闯禁宫,逼问朕为何躲她。
“后来我与你母后心意相通,你母后终于下定决心进宫陪王伴驾,我承诺于她一定洗心革面,勤政为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朝堂早已面目全非。自从你母后怀上了你,朕欲立你母后为后,几位重臣深觉你母后的氏族地位攀升,已经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于是他们设计嫁祸你母后氏族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即使朕也无法力挽狂澜。
“你母后的氏族抄的抄,斩的斩,朕却束手无策,无力保全,甚至有人进谏直言你母后祸乱后宫,迷惑天子。当时你母后痛丧亲人,还遭人诽谤,你在你母后腹中不足月就早产了。
“你母后最艰难的日子,朕却没有在她身边陪伴她。朕……心灰意冷,不敢承担被自己一手葬送的社稷,又荒废朝政,声色犬马。你母后对朕大失所望,她孤身抚育你四年,后来端妃有了身孕,盛气凌人地给了你母后一个下马威,你母后一直不卑不亢。直到端妃欲图加害于你被你母后撞破,你母后终于忍无可忍,闯进朕寝宫将朕狠狠教训了一顿,开口就问我要后宫之主的位置。那时候你母后也还是单纯,后位真是我想给就给的话,她的氏族就不会衰落了。
“在那之后,你母后在后宫放言迟早要夺得后位,为家族洗冤。论争宠的手段她哪里比得过其他后妃,朕知道她是为了你才重新卷进后宫的纷争之中的。也是那个时候,朕看到因早产而体弱的你唤朕父皇,朕才知道你母后多年来还对朕抱有希冀。朕突然悔悟,朕身为天子昏庸多年,竟然连自己的妻子孩儿都差点保不住,不配为人父。”
垣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那时朕才重新振作,谋划了千机阁之事。真儿,你是西国的希望,父皇欠下的孽债怕是要你来还了。”
西容真早知父皇母后的佳谈,却不知背后还有这般隐情。
西容真退步叩首,“儿臣定不负父皇母后所望。”
垣帝抬起西容真的肩道,“真儿,朕就把千机阁交到你手上了。”
西容真道:“儿臣惶恐,儿臣恐怕没有接管千机阁的能力。”
垣帝道:“真儿勿要妄自菲薄,你可是朕亲自选定,将来要继承帝位的皇子,岂会管理不了一个小小的千机阁。”
垣帝将西容真送到殿外,万伊一直在殿外候着。
垣帝负手道:“真儿,你今日出言不逊目无尊上,竟然直呼父皇昏君。朕就罚你减俸三成,禁足三日,以此为诫。”
西容真惶恐叩道,“儿臣知错,日后定然谨记于心。”
“起来吧。”垣帝道,“真儿还须收敛容色,谨言慎行,他人一眼就堪破你所思所想,日后如何凌驾于万民之上。”
“儿臣谨记。”
垣帝对万伊道:“从今天起,你就跟着皇儿,听他调遣。”
万伊诺道:“臣心豫附。”
西容真却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了。
万伊一路跟着西容真到了东宫,西容真拧着眉回头看了亦步亦趋的万伊一眼。
还没等西容真开口,万伊就道:“殿下满脸都写着喜欢我。”
西容真几乎就要驳回去了,但一深思,如果自己开口,最后肯定会演变成――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个?”
“殿下已经写在脸上了。”
这样的结果。
何况西容真确实想问,自己真的心声外露得这么明显?
事实证明,不管从哪方面看,西容真确实脸上藏不住心迹。
比如某人大言不惭的一句“喜欢我”。
西容真道:“我是君,你是臣,不可逾矩。”
“殿下,你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万伊目光灼灼。
已经晚了,晚太久了。如果在朝露行宫的岁月,在他还懵懵懂懂之时就有人告诫他,他们君臣有别,或许自己就不会误入歧途,或许自己也不会成为千机阁的阁主了。
“你真的是万伊么?”西容真偏离东宫,沿着小径而行,“你与万伊,除了这副面皮,没有一处像的。”
万伊悄无声息跟在西容真身后,西容真只能听见自己的足音。
“殿下,万伊已经死过一回了。”万伊答。
西容真心脏一颤,这个人已经死过不止一回了。自己离开朝露行宫之时,他死过一回,在楠竹谷他又死了一回。每一回,自己都是后知后觉。
西容真问:“尹万知道你还活着吗?”
万伊答:“师兄不知。殿下选择了师兄,师兄早就不是千机阁的人了。”
西容真道:“你恨我。”
“殿下,我爱你还来不及。”万伊目光深邃,“如果当初殿下选择了我,我就不会有真正进入千机阁成为阁主的机会,就不会有今天站在殿下身后的我。”
如果当初是自己留在殿下身边,那自己就会和尹万一样,成为为他效命的一条走狗罢,一条只知忠心为主的走狗,一条随时可以被舍弃的走狗。
“不该是这样。”西容真喃喃道。
两人沿着通幽曲径漫步,行至一个凉亭外,一个人影擦着西容真而过。
西容真蹙眉看着走远的人影,又回头望向亭内,一个身影向西容真招手。
“二皇兄,容美有消息吗?”西容真走近却见西容仁发上沾了片草叶,脸上还带着新鲜的刮痕,“是刚刚离开的西逐鹿干的?”
西容仁掩饰道:“是我不小心摔倒了。”
西容真道:“二皇兄,你何须对他忍气吞声。就算是摔倒,也肯定是西逐鹿故意为之。”
西容仁和煦道:“不碍事。”
西容真道:“这里是皇宫,他一个质子也敢不把你放在眼里。”
西容仁道:“他是四皇叔唯一的儿子。”
西容真道:“二皇兄――”
西容仁打断道,“容真,勿需多言,我有分寸。”
原来是西逐鹿折返了,“我当是谁,原来是刚断了一桩大案的太子殿下。”
西容真忿道:“是哪里来的犬吠?”
“你――”西逐鹿拂袖激怒道,“不过是个通敌叛国的罪臣之女的孽子,竟然也能被立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