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一月一见的红楼之约,范闲的消息也能走了淑贵妃的门路递到宫外去。
头两月,李承泽还殷勤的按照约定来,随后年关将至,便好像将范闲抛在脑后了一样,再也没了消息。
李承泽,你果然是个各方面信誉都很差的人,范闲想,不过年关将至,宫里人多手杂,他也能借机写些纸条夹在食盒中,送到李承泽手上。
事实证明,李承泽只是懒,懒得四处走动,但纸条与信,他多半及时回应的。
如此一来二去,两个人竟习惯起通信来。范闲似乎找到了树洞,把生活中的琐事七零八落的夹在一张张纸条里,送到李承泽手上。
而李承泽仿佛批阅奏折一般,对每件事点评几句,末了还会在结尾催更一遍红楼。
然而,宫墙下的小动作能瞒得过谁的眼睛呢?
新年时总是不好发难的,到了开春一两个月后,庆帝终于截断了他的消息路径。
李云潜看着手里张张字条。
他万万没有想到,范闲与李承泽还有能做朋友的一日。
在他的印象中,这两个孩子总是针锋相对,互不饶人的,有些像,又十分的不像,说话做事动辄便怒目仇视。
怎么在这一世便做起了朋友呢?
他不解。
范闲虽然此时年龄尚小,但李承泽已然有了成人的心思。
这些字条内容若说是日常琐事趣事也可,可若说有意打探太子与李承平的消息,也未可知。
莫非靖王府上有什么意图吗?
他虽相信靖王为人,但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是时候了,李云潜想,许久未见过这个儿子,也看看他如今长成哪副模样。
李承泽缓步行走在皇宫中,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遥远的记忆随着脚步一点一点回到脑海中。
自他出嗣以来生父的面貌便愈发模糊,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画面。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他也曾亲昵的偎在父亲的怀中,满心欢喜等着弟弟的出生。
如今都已物是人非了。
侯公公将他引至殿前便止步,这处大殿正是庆帝与朝臣们议政的所在。
“靖王世子李承泽,拜见陛下”他直直跪倒,如同竹叶上抖落的新雪。
座上的庆帝自书中抬起眼,未令他起身,只凝视着他,直到空气都凝固成了实体才道“承泽啊,朕宣你过来陪朕说说话。”说着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然而他们之间哪有什么情分呢?
李承泽在距庆帝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下,躬身而立,这个位置既不亲密,又便于对答。
“李承泽,许久不见,你长大了许多。”他随意翻弄着手里的书页,“上次见你时还是个娃娃,如今已有几分大人的模样了。”
“陛下政务缠身,却还记着臣儿时的模样,是臣之幸”李承泽答的恭敬。
庆帝翻书页的手停了,忽然倾身向前问道,“这么多年,你怨朕吗?”
李承泽一愣,觉得有些好笑,如今这个情况父子两不相欠各安好,有什么可怨的呢?但庆帝这话中似有怨气,只得跪倒请罪“臣不敢怨,更不知怨从何来。”
庆帝听了这话摆摆手,“怨便怨了,朕也不怪你,人嘛,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他拿起桌上的书“朕近日得了本好书,你可曾看过啊?”
手上的书被掷在李承泽面前,书页哗啦啦的叠在一起,正印出封皮上两字,红楼。
李承泽看到心下一惊。
范闲每月写一卷手稿,由于他不常进宫,有些手稿散落在淑贵妃处,有些则在靖王府上,而庆帝居然能完整的凑出一本。
帝国的掌控者手眼通天,有人胆敢在天子内院私相授受,必引雷霆之怒,李承泽感觉自己掉入了一张巨大的网中。
“这书写得好”庆帝缓缓起身,“你可知这书的作者是谁?”
李承泽跪立静默不言,庆帝见状,又缓缓步至他身边。
“你不说,朕也知道是那范闲,对吧?”李承泽闻听此言,猛地起身,似乎想辩解什么,庆帝一把按住他的肩。
“别害怕,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范闲不过是个有才华的娃娃,朕犯不上治他结党营私、内外勾结之罪的。”
“陛下圣明。”李承泽口中这样说,心下却仍是不放心的,他很知道这位庆帝的为人。
“范闲这小子年幼又有才气,加之刚入宫闱难免行为放浪些,可是你呢?”庆帝忽地话锋一转,“你与他私相授受,探听皇子近况,就没有想过靖王府上下的安危吗?”
李承泽心下骇然,这些书信既到了庆帝手中,想必内容也是被看过的,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能算得上什么蓄意探听?如今这样的话头,怕是有意要治他的罪了。可怜王府上下受这无妄之灾。
“陛下,靖王府上下世受皇恩,不敢有二心。”
“靖王府不敢有异心,那你呢?你有异心吗?”李承泽忽觉得肩上力道加重,钻心的痛。
他抬起目光,正对上庆帝如鹫鹰猎食般的眼神,“结交门客,要挑选身处微末之士,豢养死士,要在他们年幼之时选拔,这些道理你也很懂吧?”庆帝说完,松开了他的肩膀。
李承泽被这股力量带的跌坐在地上,他怔了怔,忽然绽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庆帝看他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那脊梁挺得笔直。
“陛下”,他的声音低沉“您有意拔擢范闲,可他若能如此被轻易收买,您还会重用于他吗?臣与范闲相识时日不多,却如遇知己,在臣看来,能写出如此奇书的人,入了官场才真是可惜了。”
庆帝微微皱眉,复又凝视起他的这个孩子。
李承泽身着一袭凝脂色衣袍,清幽淡雅,毫无金玉藻饰,站在这宫墙之内,竟生出几分格格不入的姿态。
那尚未完全张开的眉眼微微低垂,状作恭顺,但内里却带着一种冷峻与孤傲,像庆庙壁画上那些面目不清的人影。
李云潜忽然觉得厌烦。
“靖王夫妇将你教得很好,以后你行事也要顾及他们。”庆帝又回到了那个位置上,声音透出疲惫“下去吧。”
他坐在那个独属于他的高位上,望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
李承泽的身影穿过层层明黄的帷帐,朱红的宫墙与耀目的琉璃瓦渐行渐远,淹没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