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真十一年，东宫。
顾行舟做太子伴读已有一年，从刚开始的惶恐不安到如今，他与太子已经很熟悉了。
几乎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
太傅昨夜没有休息好，今天教导课业的时候就无甚精神，给小太子布置了道民生题后，撑着脑袋在一旁看，没忍住打起了瞌睡。
太子举书挡住脸，对顾行舟挤眉弄眼：“我们去摘李子吧。”
顾行舟本来就坐不住，当即从凳子上撤开腿。
啪叽一声，太傅脑袋掉在了桌子上，额头上砸出好大一个红印。
“……”
两人屏息等了一会儿，见太傅没有要醒的迹象，去拿了个软枕来，小心垫在太傅脑袋下，才蹑手蹑脚跑出门去。
门外的风一吹，书上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似乎都被吹远了。
两人终于敢大声说话。
太子：“最近太傅布置的课业越来越多了，累死我了。”
顾行舟：“还是快点去摘李子吧，不然等太傅醒了，又要罚抄书。”
瞬间好像回到了被笔墨支配的日子，太子抖了一身鸡皮疙瘩，抬手搭上顾行舟的肩。
“走走走，摘李子去。”
“殿下！你怎么在这！”
东宫大宫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勾肩搭背的两人身影有片刻僵滞，太子的手迅速从顾行舟身上滑下，一回头脸上尽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
“何事？”
大宫女跑过来一把拉起太子就走，“哎呀陛下急召，殿下这个时候就不要端着架子了，快点跟奴婢去梳洗一番！”
太子手还拽在宫女手里，忍不住跟着跑，回过头看顾行舟，眼里写满央求——
李子给我留两个啊！
顾行舟心情说不出的美妙。
太子比他大两岁，爬树抢东西的本事也更溜，跟太子一路他不担摘不到多少李子还要被捉弄，太子不在，他就可以独吞了！
留不留的，看心情吧！
皇宫内俱是一堆只开花不结果供人观赏的树，唯一一片能结果的李子林显得尤为珍贵——乃是太子生母，文淑皇后死之前所植，每年结的李子都要由宫人亲手摘取，清点数目送到陛下桌前。
顾行舟跟太子每年都是偷偷摸摸来摘，还不敢摘多了。
顾行舟算着宫人轮值的时间，等人走掉爬上李子树。
顶上那个又圆又红的，看着就好吃！
然而他手刚抓住李子，树下突然响起童稚的声音：
“谁在上面！”
顾行舟脑子发懵，一瞬间眼前浮现出被扭送到顾府，父亲手持双棍对他严厉教育的场景，腿一抖直接摔下了树。
摔下去之前他伸手抓了把树干，李子树不堪重负，李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出声的小孩没想到真有人在上边，看到人摔下来了，忙赶过去接住。
诶？好像不疼？
顾行舟先睁开半只眼。
“嘶，”身下的小孩声音里带着隐痛，“你能先从我身上下去吗？”
十一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接得住骤然摔下树的人，但他赶过去的位置正正好，成了肉垫。
“对不住对不住！”顾行舟赶紧下来，扶起被砸到的小孩，拉着他紧张打量，比自己摔倒了还难受。
“我没事呀，”小孩揉揉脑袋，先冲顾行舟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又不重。”
他疑惑道：“你是哪家的小孩，怎么会到这里来呀？”
说是顾家的话会被父亲打的吧。
顾行舟不敢说，又不会撒谎，涨红着一张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算啦。”小孩看着一地的李子，叹了口气，“不想说就不说。这里的李子树是文淑皇后生前种的，太子可护着了，连皇子公主都不准碰，动一个都会遭殃的，下次记得不准到这边来了知道吗？对了你把李子给我吧，问起来我就说是我摘的，这样太子就不会罚你了。”
绿里透红的李子安安静静躺在手心，顾行舟顶着小孩的目光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有些迷茫的想着——太子护食的毛病竟然这么严重吗？可是太子给他分过很多这棵树上结的李子呀。
宫人摘下来的李子一半会送到东宫，只是小太子总是更喜欢吃亲手摘的。
但不管是太子摘的还是宫人送来的，顾行舟都吃过很多。
小孩看顾行舟还愣着，有些急了，“太子真的很严厉的，上次五皇子问他要李子吃，他考了五皇子一下午课业，把人都吓哭了都。你快点放下离开，不然宫人过来看见你就惨了。”
他作势要去拿顾行舟手上的李子。
顾行舟抓着李子被在身后，坚定道：“不可以。”
小孩愣了一下：“你担心我吗？没关系，我不会被罚很惨的。”
他冲着顾行舟狡黠一笑：“反正肯定比你好啦。”
顾行舟还是道：“不可以。”
林间依稀传来太傅的声音。
“你们有看见顾丞相家的小公子吗？”
宫女们惊呼。
“顾小公子竟然不见了吗？”
“这么小的孩子在宫里迷路就不好了！”
“奴婢们这就去找！”
声音渐渐近了，顾行舟紧张望着林木外，突然解下钱袋玉佩统统塞到小孩手里，朝着小孩深深鞠了一个躬，“实在对不住我还有急事要先走了，你的伤不能陪你去看了，李子的事我会去找太子说清楚的，你千万不要顶罪！”
他拔腿就跑，小孩在身后远远的喊：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
顾行舟回去后把李子树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太子赏了他一顿爆炒栗子，陛下也笑着打趣：“丞相这样沉稳持重的老臣，家里竟然出了只皮猴。”
天家最尊贵的两人都不再追究，父亲还是追着他好一番毒打。
连一向疼爱他的祖父都没有阻止，看向他的眼神里是年幼的顾行舟读不懂的忧虑。
“君君臣臣啊……”
父亲下手半点不留情面，顾行舟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伤好后想去找李子林里的小孩。
然而他一个宫外之人想找宫内之人谈何容易？
契机发生在上书房。
皇子们的考校结束后，太子被太傅叫走，顾行舟留在位置上，百无聊赖挥着笔画乌龟玩。
身后的位置传来窃窃私语，顾行舟打起精神听了会儿。
“太子皇兄又被单独叫走了，他的文章这次肯定又写的很好。”
“有什么了不起的，谁不知道太傅经常给他补课。”
“你们小声点，顾珏还在呢，他跟太子哥哥关系最好了。”
“一个伴读而已，他有什么好狂的。”
……又是五皇子啊。
顾行舟把参与讨论的人记下，准备一会儿使点小手段报复一下。
身后的声音却突然大了起来。
五皇子轻蔑道：“考校结束了怎么不回你那宫殿窝着，还抓着卷子看什么，你以为多看会儿就能学成太子那个样？”
那声音弱弱道：“皇兄把卷子还给我吧。”
“嘻嘻，不给。”五皇子把卷子扔到地上，跺了一脚，“有本事去找皇后告状啊。”
顾行舟：“……”
他知道被夺卷子的倒霉蛋是谁了。
现任皇后之子七皇子楚觉。
楚觉自幼病弱，上书房的课常常告假，自然学的也就不怎么样，每次考校都垫底。但是听说他养伤的小半个月里楚觉每天都来了，这次考校成功拿下倒数第二，倒一成了五皇子这个飞扬跋扈的现眼包。
要说这两位皇子的矛盾，文淑皇后过世前就存在了，当时两位娘娘的关系就挺剑拔弩张的。
顾行舟本不想管，五皇子的话却越来越过分。
“你一个病秧子学了有什么用，不如安安心心当你的废物……”
顾行舟一个脑袋探过去：“五皇子觉得学着没用，是因为天天上课还只能考到最后一名吗？”
“噗嗤”
其他孩子都憋不住笑了，被五皇子赤红着眼一瞪，又赶紧捂住嘴巴。
顾行舟将地上卷子捡起来，递给楚觉，忽的愣住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