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母的话适时打断了老师的说教,四个学生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
张泽鑫知道妻子的心思,不由得有些好笑。教育学生天经地义,怎么现在连句话都说不得了?
见学生在一旁吃得小心翼翼,张泽鑫难得也起了促狭的心思,对何晓月说道:“晓月吃慢点,刚刚是不是噎着了?都快翻白眼了。”
何晓月正在懊悔,早知道吃葡萄了,吃什么蜜瓜?还拿了块大的,怎么吃也吃不完,又不好敞开了啃。被老师这一问,好死不死真的呛到,舒晴在一边帮她拍背,薛媛给她递水,好不热闹。
梁伟杰跟着师母又到了厨房,人也放松了一些。黄宜贞没指望他干什么活,随手指了一旁的椅子:“你坐那歇会吧,等好了你端出去就行。”
大家要的口味都不复杂,学生们喝冰美式,丈夫点的是卡布奇诺,黄宜贞给自己做了杯拿铁。
机器轰隆隆的,咖啡浓郁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午后的阳光透过侧面的满洲窗照进来,落在地上留下模糊又柔和的影子。
梁伟杰坐在这里,第一次感到家可以是这么舒服的地方,没有让人喘不过气的关爱和注视,没有对弟弟妹妹莫名的愧疚和无奈,没有总是想逃的心情。
第二杯咖啡做好,师母招呼梁伟杰:“麻烦你喽。”说完又解释了一句:“另一只托盘找不到了,只能让你多拿几趟,小心不要烫到。”
梁伟杰温和回道:“不麻烦的。”端起两只漂亮的咖啡杯出去了。
一到客厅正看见热闹的一幕,何晓月好像呛到了,旁边人手忙脚乱地照顾她。
梁伟杰把咖啡轻放在桌子上:“老师,您的咖啡好了。”
“嗯。”张泽鑫点点头,似乎也对眼前的局面有点尴尬。
何晓月看到师兄来了,仿佛看到救星,一边咳嗽一边说:“要不……咳咳,让我去,咳咳……”
梁伟杰不着痕迹地截断话头:“我去拿剩下的几杯。”转过身走了。
何晓月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明明只想闷头吃点东西不要有存在感的,怎么变成这样?
梁伟杰对师妹有两分歉意,可还是在走到厨房门前时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
咖啡机的声音盖过了外面的咳嗽声,黄宜贞对客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见梁伟杰进来了,说道:“正好,托盘找到了。一会我拿出去就可以了,你回客厅和老师同学说说话吧。”
本该听师母话的,可梁伟杰的脚却不由自主地往里走了走,婉转拒绝道:“师母你做了这么多也蛮辛苦的,还是我来拿吧。”
黄宜贞看他的样子,大约是在老师面前会不自在。张泽鑫向来是严师,也难怪学生们会这样,就不勉强他了。
等待的时间里,黄宜贞和梁伟杰聊起来:“听说你也是福建人?”
“对,我是莆田的,师母。”
“这么巧,你和你老师是一个地方来的。”黄宜贞笑道。
“师母,您也是那里人吗?”梁伟杰问道。
“我是在那出生,不过一岁多的时候就跟妈妈去了东北。我妈是东北人,14岁的时候我又回到莆田。”
“哦。”梁伟杰面上有点茫然,心里有个猜测又不好说出口。
黄宜贞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坦诚说道:“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我是跟着妈妈过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又去了爸爸家。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我比较喜欢东北一点。”
梁伟杰突然想起自己带的那些水果,下意识看向果篮:“那您……”
黄宜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南方水果很多,也很好吃。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丹东草莓。”
梁伟杰点点头,心里默默记下。
咖啡好了,梁伟杰端着托盘,黄宜贞和他一前一后走到客厅,看到几个人正在尬聊。
丈夫的咖啡已经见了底,正和学生说着妻子的手艺不错。
学生还没喝美式,但不住地附和。
黄宜贞招呼大家喝东西,问起各人口味,又聊起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
师母一来,气氛轻松了许多,女孩子们的话明显多了起来。
还是舒晴大着胆子问:“师母你气质好好哦,你做什么工作的呀?”
“我是全职主妇。”黄宜贞微笑着答道。
“哦哦。”舒晴有些尴尬,又补充道:“您仪态特别好,看着像艺术家。”
舒晴这么一说,梁伟杰也注意到,常年做家务的人总是弯腰低头,就算身形瘦,肩膀也会有些内扣的,背也不会特别直。可师母却纤细挺拔如一枝青竹,师妹的话并不是恭维。
张泽鑫这时开口:“喝完咖啡,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家里。”
老师发话,几个人把剩下的喝完,跟在老师身后认真观察起这个家。
主卧是私人空间,不方便看。其他地方张泽鑫都带着学生们转了转,尤其是书房。
家里各处都很干净,井井有条。唯有书房比较特别,桌子上叠了一些文件,像是随意放的。书柜里挤满了各种专业书,都是法律类的大部头,让人看了头痛。
有一层的书籍大约不常翻动,书前放了几张合影。左边照片上张泽鑫穿着博士学位服,笑得非常灿烂。中间是参加学术工作坊的合影,梁伟杰认出正中的一位,是法律界的大咖。右边则是些张泽鑫和学院领导同事的合影。
整个书房仿佛老师的私人领地,贯穿了他的学生时期和工作经历。没有看到任何师母的东西。
此刻黄宜贞正在厨房准备晚餐,舒晴还是有些好奇,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老师,师母以前是做什么的呀?”
“哦,她是个舞蹈演员。”张泽鑫平淡地说。
“难怪,”舒晴恍然大悟:“这么有气质!”随即又问道:“那结了婚师母就不再跳舞了吗?”
张泽鑫不以为意:“舞蹈本来就是青春饭。演出又要在各地飞来飞去,十分不稳定。女孩子结了婚,当然还是要以家庭为重。”
舒晴心里替师母惋惜,但瞥到老师的脸色,不敢再多嘴。
梁伟杰却想,可以在各地演出,师母的水平一定很好。他几年前看过一位十分惊艳的舞蹈演员的演出。这位演员当时很年轻,可惜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销声匿迹,再也看不到她了。
一直沉默的何晓月突然说道:“可如果师母跳得特别好,就这么待在家里也有点可惜吧?我看有些舞蹈家四五十岁都还在演出的。”
“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张泽鑫回应道:“四五十岁还能在舞台上演出的演员,必定有人替他打理好了家里。要是男演员就罢了,女演员还要生儿育女,照顾小孩,怎么平衡?男人在外全力打拼事业,女人在家安心相夫教子,几千年来都是这样,这是最稳定的模式。”
几个女孩心里都不认同,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不再说话。
这种沉默的团结张泽鑫显然感受到了,又不好咄咄逼人,此时看向场上的另一个男性,希望在梁伟杰这里寻得认同。
梁伟杰说道:“我父母以前都是老师,也都做得不错。后来我妈为了照顾家里就把工作辞了,专心做全职太太。”
“你看,”张泽鑫很满意:“所以把你培养得这么好。”
“可我弟初中读完就不读了,自己跑出去打工。我妹妹学习也一般。如果从成材率来看,我父母其实是亏了。尤其是我妈,她原本可以是个好老师的。”梁伟杰接着说道。
张泽鑫一时被堵住,颇没面子。空气凝滞了两秒,张泽鑫僵硬地撂下一句:“我出去打个电话,你们随便看看。”就出门了。
舒晴见老师出了门,朝师兄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师兄这么勇,敢直接怼老师。还是拿自己家的事堵到老师说不出话来,爽!
何晓月和薛媛也觉得神清气爽。
梁伟杰却没多高兴。他不喜欢讲自己的家事,慢慢踱步到书柜前,打开随意看看。
见师兄不说话,气氛又安静下来。薛媛提议:“六个人的饭菜也不少,要不咱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三个女孩一窝蜂地走了。
梁伟杰独自在书房里,看到书柜最边缘的角落里放着一个浅绿色的细长圆筒,很淡雅的样子。
好奇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张卷起的演出合影。
一众演员中,梁伟杰一眼看到师母,在第一排的中央,穿着芭蕾舞服,高贵典雅如白天鹅。
舞台上方写着剧院的名字和演出的剧目。照片的左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的秋天。
梁伟杰蓦然想起自己刚来北京念大学时看过的第一场舞剧,《小美人鱼》,南风剧院,10月7号。
就是这个名字,就是这家剧院,就是在这一天。
当时的座位在后排,演员的脸虽然看不清楚,可女主角那轻盈灵动的双臂幻化出万千风采,让梁伟杰印象深刻,也让他为之后再也看不到她的演出而感到惋惜。
他记得那位女演员的名字,萧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