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的这日,正是死者的头七。
按风俗,那些拼凑不齐的尸体,也会在今日下葬。然而因为尸体残缺混杂在一起,有些甚至无法辨识,也只能囫囵吞埋在一个墓里了。
楼下哭声震天,阿楠的绿萝在二楼的景观池水中沉浮,已经长成了小小一片绿藻。
“太残忍了。”落地窗前,梅梅看着楼下,她脸色阴郁,带着愤怒。“完全的虐杀,尸体变成那样……简直是个恶魔!”
“以体内水爆破的方式杀人,这人一定是个疯子。”阿楠坐在景观池边,撑着脸看着水里的绿萝,过了好一会,低低地说,“梅梅……我是不是不正常啊。”
“嗯?”
“上次我们去外务部的时候,你也看到尸体,但是那次你没有这么难过。”
“那个死掉的厅长不是好人,我去之前已经调查过了。”
“所以无辜的人的死亡……会让你悲伤愤怒,对么?”
梅梅困惑地回头。“当然啊!但你也是呀,你明明也很难过。”
“我不是为死掉的人难过的。”阿楠垂下头揉了揉眼睛。“我是看到他们的亲人那么痛苦,所以难过。”
“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对那些人的死亡没什么感觉。他们死得痛不痛苦,我也没什么感觉。我总是想,人就像一根蜡烛一样,吹灭就停止了。哪怕死亡前的痛苦也是片刻的事……有什么好难过的呢。”阿楠慢慢地说,他仿佛是觉得这些话确实是不对的,但面对的人是梅梅,于是他还是说了出来。毕竟只有梅梅,不会觉得他是个怪物,
“那你又为什么为他们活着的亲人难过呢?”
“不知道。”阿楠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痛苦更持久吧……不知道。听到他们哭的声音,我的胸口很闷,像被石头压着一样。”
“阿楠。”梅梅叹了口气。倘若世界上仅有一个人能懂阿楠,那个人也是她。
她心头有些沉重。五年前第一次看到阿楠的时候,他坐在牢一样的窗边,痩得整个人伶仃的一把骨头,她永远不会忘记阿楠那时候的眼神。为‘持久的痛苦’而难过么……人的共情,大多因为亲身经历。“你没有不正常。你很好。”
阿楠抬起头看着她,“真的么?”
“嗯。”梅梅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们一起把诡之水找出来!不要再让他造成痛苦了。”
“好。”阿楠又沉默了片刻,缓慢地说,“我想把诡之水杀掉。”
梅梅微微震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如果有可能,让我把诡之水杀掉吧。”阿楠又重复了一次。
“好。”
梅梅和阿楠再无游玩的兴致,两人当天便回来。
梅梅一头扎进了卷宗里,而阿楠则沉睡一般地睡着了。
小小的别院里,植物疯长。三天后,别院最大的榕树已经要四人才能环抱。甚至连白玥都收到了这边木气不正常的报告书。
“荫木之气外泄得很严重。阿楠身体没事吧?”
“没事哦,可能是在成长吧。”梅梅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卷案宗,身边还叠了好几摞资料。她周围的植被已经长成了荒野。虽然每天都有叫园艺师来修剪,但这次荫木之力实在过于旺盛,到了傍晚便又会变成荒芜的模样。
白玥皱着眉看着她,“阿楠自从回来,三天一直没醒过,木气外泄得严重。我看你……连你也不大对劲。”
梅梅慢慢合上了手里的卷宗,笑了笑。“呐,小白,我一直没问过……那时候,阿楠被关起来,是为什么啊。”
“这些部里人都知道……你居然不知道?”
“因为别人每次想告诉我,我都让他们不要说。”梅梅坐在台阶上,看着荒芜的院子,“我不想从那些人带着偏见的嘴里去了解阿楠。我也不想听到他们的片面评价。我看到的阿楠和他们看到的阿楠不一样,每次听到他们背着阿楠叫怪物我都很生气,恨不得把他们打一顿。害……”
“阿楠的过去很惨。”
“我知道呀。他是十天干之一嘛……十干力量的诅咒,是失去所有有血缘关系的人。但这又不是他的错……”
“你真的想知道?”
“嗯。现在再知道这些也没关系了,阿楠就是阿楠,不会因为我知道什么而改变了。”
白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六年前,安县大地震。我们事件处得到报告说地震的第二天,震中附近爆发出了荫木之气……好吧,那次去的人就是我和霞。我们赶到的时候,安县完全毁了,不止是地震的原因……荫木之气催生了密密麻麻的植物荆棘,那里变得像坍塌了十几年的废墟,救援难度大了一倍不止。可能是这场地震刺激了阿楠导致他力量失控爆发了,但是……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也可能是因为荫木之气催发了这场地震。”
白玥叹了口气。“安县死了很多很多人……我和霞把阿楠从他家里挖出来,他家人都死了,木气催生那些死人的身体上长满了植物。那些植物以他的家人遗体为养分,长得很强势,顶起了塌下去的半截房梁,所以阿楠才能撑到最后的救援。”
梅梅脸色渐渐苍白。
“但是我们把他救出来,他也看到了家人的惨状。开始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他得知十干力量所致的诅咒,也得知了自己是荫之木,得知了那些植物是因为荫木之力而长在遗体上。他像疯了一样去寻死。部里的异能同事们去拦他,被他打成重伤。只能让霞把他控制起来,关在牢里。”
梅梅深深吸了口气,垂下头。
“其实……那时候连我都觉得不如让他去吧。他活得那么痛苦,每天不吃不喝,疯了一样撞墙,咬自己。我们还得给他打镇定剂。等他睡着,再打营养针续命。幸好是荫之木,自愈能力强死不掉。他那时候才十三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完全就是个孩子。唉……逼他活着。简直就像在虐待小孩一样。”
“我那时候也年轻,实在看不下去,偷偷把针剂换了,想让他死了算了。幸好被霞发现了。霞说,‘我们需要荫之木……安县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如果荫之木也死了,那些死掉的人,岂不是白死。让荫之木死掉,我们就会变成罪人。’”
“就这样煎熬着过了半年,他渐渐安静下来了。再后来,他忽然昏睡了一周。醒来后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有一天,他忽然问给他打针的人,‘安县是哪里?’医生说他过于痛苦,所以大脑自动遗忘了。”
“反正……我们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安县’。你最好也不要提。本来这次就不想让你们去观澜景区,那边太惨了,我是不想让阿楠看到受刺激……你以为我真是出尔反尔吗。”
梅梅脸色惨白,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这样啊……”
“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难怪阿楠说,想把诡水杀掉。以前也遇到过很多案子,他说过有些人该死,却从来没有说过要杀掉谁。”梅梅低低地说,“他映射的恨……源头,是他自己。”
白玥也沉默了。
“我想和他一起把这个案子查出来。在霞回来之前,我要帮阿楠杀掉诡水。”梅梅低低地说着,眼泪忽然掉落了下来。
她掩饰一样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眼眶红通通的。“唉……现在阿楠不再是一个人了。要是那时候……我更早一点遇到阿楠就好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