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安问道：“你贵庚啊？看着挺小的。”

谢宁答：“不小，长公子两岁，十三。”

“啊！？”谢长安有些郁闷，一幅被谢宁占了便宜的模样，“可你这么瘦，比我还矮半个头，不会长不高吧？”

廊桥上的积雪午后被打扫过，路上只有薄薄一层，踩上去留下深色的印子。

谢宁没答话，忽地身形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往侧后方的谢长安身上扑了过去。谢长安毫无防备，两人就这么翻过了靠栏，掉进了累在一处的积雪堆里。而谢长安则稳当当的充当了谢宁的人型肉垫，还吃了一嘴雪。

“咳咳……你怎么在看路啊！”

当慕容雪赶到时，两人还未从雪堆里爬起来。

“哎哟，还不赶快将小公子他们扶起来。”张二在一旁着急道。

小厮连忙将两人弄出雪堆，替他们轻拍掉身上的积雪。

“阿母，你怎么来了?”

谢宁心里暗自叫悔，没想到慕容雪会突然出现，方才那场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故意往谢长安身上扑，赖不掉，何况他身上还挂着谢长安的大氅，穿了人家儿子的衣服还把人往雪堆里推，这可真是……

“看看你又在胡闹什么。”慕容雪语气未显责怪。

“我可没有，这是谢宁，父亲从广陵领回来的。”谢长安向慕容雪介绍着，又叫了一声谢宁，却见他低着头没反应。

谢长安拍了一下谢宁，问道：“你怎么回事，摔傻了？”

谢宁只得硬着头皮看向慕容雪，唤：“夫人。”

慕容雪那双凤眼和谢长安简直如出一辙，鼻峰高挺，使得那双眼睛更加深邃，红白相间的头绳混合编织的发辫垂在胸前，浑身散发着英气与洒脱。

许是心虚的缘故，谢宁与慕容雪快速对视一眼后便又低下头，他也就并未发现对方眼底的惊愕与失态。

慕容雪却柔和道：“谢宁对吗？好孩子，外面冷先回屋吧。”

一行人一起将谢宁送回了屋子，路上谢宁也不敢再有其他动作，步伐甚至有些僵硬。

“里面还算暖和。”慕容雪的目光在四周巡视一圈，最后落在床榻上的有些单薄的绒被，对身边的女婢吩咐道，“去领两床舒服些的鹅绒被，小孩子怕冷。”

“多谢夫人。”

慕容雪笑着摇头，就近在谢宁对面的炕上坐下，瞧见书案旁摆放着不少书，便把谢宁招到身前，语气温和道：“很爱看书吗？等开春你便和长安一道去私塾读书吧，有夫子教授会更好些。”

谢长安道：“好啊，阿宁肯定会是个好学生。”

“难道谁都和你一样是个坏学生吗？”慕容雪没好气地说。

谢长安“哼”了一声表达不满。

“手怎么冻伤了，很疼吧？”

见慕容雪满脸心疼的样子，谢宁有些无措的摇头，“不疼的，方才在公子那已经上过药了。”

“以后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按年岁你还是长安的哥哥。”慕容雪说道，见谢长安一脸不服气的表情，又道，“以后可不许欺负阿宁。”

“老爷说你……无父无母，受了这么多苦，我既是长安的母亲，便也算你半个母亲……”

“以后有母亲护着你了。”

当有温热的手指替自己梳理耳畔散乱的发丝时，谢宁感到久违的心酸。

这几年苏玉儿疯疯癫癫，和谢宁相比起来更像小孩儿，突然被人当孩子对待，谢宁像是在外漂泊的游子终于回到了母亲身边，有委屈，更多的是庆幸。

谢宁那双许多年没有落泪的双眸，涌上的泪花覆盖在浅色的瞳仁上，视线此刻已经模糊了。

慕容雪起身将这苦命的少年拥入怀中，即便衣襟被热泪打湿也没有嫌弃，只是轻轻拍着谢宁瘦弱的脊背，无声地安慰着身体有些颤抖的少年。

分开时，在一旁的谢长安冲谢宁眨了眨眼，道：“我阿母平时可凶了，你可别被现在的假象给骗了。”

“诶诶诶，你这小混蛋，竟敢坏我名声，我几时凶过你了，你给我说清楚！”

慕容雪一把拉住谢长安，揪住他的衣领子，有些气急败坏了。

“现在就很凶，阿宁你看我没骗你吧！”

谢宁见这一幕，破涕而笑：“夫人不凶的。”

谢长安听他这话，故作一脸受伤的模样，引得慕容雪也忍俊不禁。

晚膳前谢傅也从宫里回来了，他这几日忙着清理从朝廷领回来的封赏，也是早出晚归。

四人难得齐聚，便一起用了晚膳。席上谢傅询问了谢长安近几月的功课，在父亲面前，谢长安竟是沉稳安静的，得到了较为满意的答复，谢傅稍稍颔首。

而后又提议道：“明日起，谢宁便与长安一起去校场锻炼。身板过于瘦弱，需要增强体能。”

慕容雪也表示赞同，只是有些担心谢宁的手伤，想缓几天，谢宁自己却表示不碍事，上了药就没事了。

于是没等谢长安表态，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回去时，谢长安不似白日那般多话，难得沉默，谢宁便问怎么了。

谢长安没答话，身形左摇一下，便在靠栏边坐下，夜色降临，飘零的白色雪花星星点点散在他乌黑的发顶，格外显眼。谢宁无奈，只好并排坐下。

“你喜欢这里吗？”谢长安问。

“为什么这么问？”谢宁不解。

“每日除了功课和武艺，一点儿新意都没有，这样的生活很乏味。”谢长安道。

谢宁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以前过得都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你所说的乏味生活我做梦都不敢奢求。”

谢长安转头注视着他，眼里有惊讶的情绪，“你从前很苦吗？”

谢宁摆摆手，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小孩，他出门给母亲抓药，路上他遇见了一个老乞丐，老乞丐那里有一堆被人丢弃的烂书，小孩很想要那本《孟子》，老乞丐说要十钱，可小孩身上只有十六钱，给母亲抓药要十五钱。小孩就想了个方法，向老乞丐借书，一钱一本，自己看完后再还来，老乞丐看他可怜，就答应了，此后小孩便成了那里的常客。小孩看完了一本又一本，就这样过了一年多，老乞丐却得恶病要死了，临死前老乞丐说把书都送给小孩。小孩很感激，把书抱回了家中。可没几天，家里的书突然都不见了，原来是几个小混混号称书是自己的，说小孩偷了他们的书，嘲笑他穷买不起书，只会偷。小孩解释了，小混混却说乞丐怎么会有书。最后将小孩殴打了一顿，说他的手贱，专用来偷书，就拿将钻到在小孩的手指划了一条大口子，还十分恶劣的把抢走的书一把火烧了。”

“没了？”

“讲完了啊！”

“书肯定不是小混混的，他们就是为了欺负小孩！”谢长安语气有些急躁，若是那几个小混混在身前，怕是要直接揍上去，“那你手上的疤……”

谢宁举起右手，大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腹，道：“只有这一条，其他的是做木工时不熟练划伤的。”

“实在是太可恶了！”

见他忿忿不平的模样，谢宁笑着摆摆头，他没讲的是，过了几月，那些个小混混的房子在一个雷夜，莫名其妙着了天火，死的死，伤的伤。

谢长安问：“那你的母亲呢？阿母说‘无父无母’是……”

谢宁道：“我阿娘在几月前就失踪了，她疯疯傻傻的，不认路，我那日做完活回去的晚，她不在家里，整个镇上找遍了也没有。我也没有父亲，从出生就没有。”

谢长安此时此刻竟不知如何是好，按理来说他应该安慰谢宁一番，可是眼前这人平静如水，仿佛说得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与下午时抱着自己母亲哭泣的谢宁大相径庭，最后只好轻轻拍了拍谢宁的肩膀，以示宽慰。

谢宁并没有把谢长安的情绪当成一回事，他这凄惨的身世大多数人听完都会唏嘘一番，没啥大不了的。

继而谢宁转移话题道：“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不讲讲你的吗？”

“我？”谢长安指着自己，“我能有什么故事。”

“我到这里不过几日，已经听过小公子不少英勇事迹了。”谢宁打趣道。

“什么英勇事迹？恶名还差不多。”谢长安撇嘴。

谢宁忽然凑近，紧盯着谢长安，一脸好奇：“既然如此，那么小公子就告诉我吧，比如‘御蛇’什么的……”

谢长安挑眉，有些不好意思，无奈道：“我不会御蛇。”

谢宁：“可不都说是你御蛇恐吓廖夫子吗？”

谢长安：“这只能怪他自己，身上整日都有一股沉香，我不过知道他怕蛇，给那几条小花蛇丢进他房里吓吓他，谁知竟爬到他身上去了。”

说完谢长安还十分无奈地摊手，“从此我就臭名昭著了。”

谢宁没想到是这样的真相，两人视线相对，而后齐声笑了。

谢长安起身道：“早些安置吧，明日卯时起，你可不要赖床啊！”

谢宁点点头，望着谢长安摇晃的发尾消失在夜雪中，方才转身跨进了屋里，睡前又擦了一遍谢长安送的药膏。

前两日，因着环境陌生的缘故，又或是来自心底的不安全感，谢宁是久久不能入睡的，他不知谢傅为何会选择收养自己，从记事起谢宁就知道自己是不幸的，所以不管怎样他还是很感激谢傅和慕容雪。

炭火尚有余温，轻软的鹅绒被也很舒服，今夜他似乎能好好入眠，但肯定不是被子的功劳，毕竟什么样的脏乱环境谢宁也生活过，只是今晚上格外的安心。

屋内一夜安眠，屋外大雪纷纷，呼啸的寒风似野兽濒死前的悲鸣，可任凭它如何嘶吼，也无法潜入这暖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