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宣轻描淡写地摊摊手:“袁枫虽然天赋异禀,但道元诀也才刚开始练,打不过武师很正常。”
任玄意味深长的给了袁宜一个眼神,袁枫,可不止会道元诀啊……
眼前的青年神色微动,陷入一阵沉默。
终于,袁宜低声叹气,声音闷闷的:“前阵子,小枫在武馆和师兄弟起了冲突。那日讲武的十个人,他一人打了九个,连武师都没放过。”
袁宜说得很慢,声音透着疲惫,更多的是担忧:“说好了的,以后只准用道元诀。”
青年低眉垂眼,带着内疚:“他还小,我只是……不想让他在还没看清自己的路之前,就已经满身都是血了。”
可事实是,袁枫在外面挨了打,险险丧命。
就因为他限制了袁枫。
袁枫身上的禁术,他的武学、甚至他的身世……
袁枫身上的一切,早就远远超出了袁宜原本的认知。
袁宜垂下眼睫,语气带着一丝迟疑:“我本来……是打算带他去见二位大人的,可他不等我说完就走了。”
他的目光落在任玄身上,有愧疚、有无措、却也有力不从心的疼惜:“二位大人,能不能帮小枫找到他家人。我确实不知……该怎么教他。”
武馆里师兄弟打架一事,任玄也在卷宗上看到过。
九个人,最严重的掉了颗牙,这可是袁枫啊。
那小祖宗真要动手,能剩下一个活口都稀奇。
任玄沉默片刻,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算盘,未免太不光彩了。
打袁枫的主意、想把他捞到自己手下——听着挺划算。
但扪心自问,他任玄有把握让那小鬼不滥杀吗?
不提前世。
就这辈子,那小鬼当着他的面杀了多少人?
或许比起拉拢小鬼,别让这小鬼再一次的变成怪物。
才是更重要的事。
任玄重新对上屋内青年的视线:“当初,默认偃师们接触小枫,袁兄也是这么想的吧。”
任玄笑了:“那帮偃师就是小枫的族人,他们确实更了解袁枫的一切,能给袁枫更好的发展。可那又如何?”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他们真把袁枫当人看吗?不见得吧。”
任玄出言戏谑:“他们口中的喜爱,不过筹措万千骨血,铸就一个更强大的怪物罢了。”
任玄犹豫片刻,仍是继续道:“任某给袁兄讲一个故事吧。”
他语调很轻,语尾却压得极低,如风卷落雪,扫起记忆中沉迈多年的埃尘。
“任某曾经杀过一个怪物,那怪物很厉害,比任某见过的任何一个武者都厉害,可那怪物什么都不懂。他被一群疯子众星捧月的养大。他们告诉他、人命不过是玩物,他们告诉他、杀戮不过是最基础物竞天择。可任某最后仍是杀掉了他,那怪物从不在乎人命,可那怪物有在乎的人,从生到死。”
任玄低下头望进手中茶盏,眼底挥之不去的又是那重重血色的剑影刀光。
任玄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旧事太沉,提起来让人乱心。
“现在想来……”
“若是当初,有人愿意教他——”
“事情,也许不会走到那步田地。”
任玄一派郑重,他放下茶盏,望进袁宜眼底。
“袁兄。”
“你弟弟不缺成长。”
“从他出生起,他就站在多少人一辈子都碰不到的高度。”
“小枫缺的,是如何更像一个人。”
任玄幽幽一叹,语气缓下来:“袁枫,我管不了,士安更管不了,那是你的弟弟。”
这祖宗,您管不了他,这世上就没人能管了。
话到这里,任玄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却是以退为进:“当然。”
“袁兄也可以就把小枫交给我,我自认还是比那群偃师强的。我能教他什么时候该打人,什么时候该杀人。”
任玄看着袁宜,字字斟酌:“归根结底,您信得过我吗?”
“你若连我都信不过——”
“那又凭什么去信,那些所谓的‘家人’?或许对小枫来说,他存在的的全部意义,就只有袁兄你了。”
又是沉默。
秦宣似乎是看出了身侧青年的异样:“怎么了?又头痛?控神之术不易根除,改日还是找个阵师看看。”
“没事——”
袁宜勉强摇了摇头,手指不自觉地按住额角,很是模糊的片段自青年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陌生极了,却也熟悉极了。
青年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神。
声音微哑,却极为平静。
“您说得对。我已经所托非人过一次。”
“我应自己负责。”
青年终于抬起头来,他对上任玄的视线,字字郑重。
“任将军,小枫不是为了谁而存在的,他的人生也不需要谁来赋予意义,小枫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人生。”
“我保证。”
任玄颔首站起身来,终是道明来意:“实不相瞒,我为赵安武师的命案而来。既然袁兄相信不是小枫做的,二位随我到官衙,将知道的事情同士安讲个明白,您看如何?”
袁宜刚要应下,却被身旁人伸手拦住。
秦宣挡在他前面,语气淡淡,却透出极不容置疑的态度:“他身子不舒服,我随你去。”
···
县府官衙,任玄总是知道,秦宣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戒备了。
狗皇帝等在哪呢……
秦疏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赵安的命案来的。
秦宣淡淡一眼:“老三,我以为,在盛得寺,我们已经说好了。”
秦疏却只笑,笑意不达眼底:“所以我不是来找皇兄的麻烦的,皇兄与刺客厮混一处,我也不会上告父皇。可我要将刺驾案的凶手带回问罪,皇兄若要亲自出面阻拦——”
“是不是就不太合适了?”
空气仿佛一瞬凝固。
屋内气温仿佛骤然下降。
秦宣声音低沉而平静:“老三,陆溪云也没什么大事,事不要做绝。”
秦疏冷笑,眉间锋锐如刃:“那皇兄不妨亲自试试,在悬瀑矢下过一遭如何?”
秦宣心下暗骂,果然,凡事只要沾一点陆溪云,老三就跟疯狗一样,逮谁都忘死里咬。
秦宣冷冷开口,字字如冰:“老三,你不动他,我不回皇城,如何?”
这话一出,屋内众人俱是一愣。
任玄倏地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眼,看着秦宣那毫无波澜的侧脸,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人疯了?
秦宣居然为着一个刺客,连皇位都不争了?
简直匪夷所思。
秦疏同样有诧异,秦宣不是在示弱,对方在摊牌了。
以退为攻,秦宣轻描淡写一句不回皇城,那他若执意要把秦宣‘逼’回去,秦宣就能和他全面开战。
秦疏盯着秦宣许久,终于看懂了对方的落子方式:你动他,我掀桌。
空气安静到极点。
秦疏沉默半响,他开口:“武甲村近日,万余兵刃被劫,皇兄知情否?”
秦宣知道对方在防什么了,秦疏在防他养私兵。
他应声:“此事与我无关,你可以拿验心简来。”
秦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冷冷吐出三个字:“查案吧。”
秦疏转身就走,语气未起波澜:“任玄。”
任玄立刻起身跟上,心里却已猜到七八分。
果然,秦疏语气不紧不慢,却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冷意:“上万件。不是秦宣,那谁要这么多刀。”
任玄脚下一顿,他当然知道秦疏说的是什么。
万余件玄阶匠器,皇城脚下凭空蒸发,绝不是寻常流寇干得出来的事。
他应声:“卑职今日遇到了银枢城的方二爷,这或许是个方向。”
秦疏颔首:“去搞清楚。”
任玄点头,话锋一转,顺势一拉:“这赵安的案子看着也不重要,限期什么的?殿下您看?”
秦疏头也未回,只留一句:“限期改一月,你自己跟卢士安说。”
···
送走秦疏,任玄先是回了县衙。
刀是死的,人是活的。什么兵器劫案,当然是哄对象更重要些。
他清了清嗓:“士安,好消息。”
卢士安正低头翻着秦宣留下的笔录,头都没抬:“……放。”
任玄挑眉,这反应有点冷淡啊,任将军锲而不舍:“限期改了。”
“改几天?”
“三十日。”
卢士安闻言抬眼:“你和秦疏说了什么?”
任玄凑近两步,状似不在意的摆摆手:“顺手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卢士安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竟是语气诚恳地道了句:“多谢。”
任玄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向来嘴快,逮着人就能贫上三句,可被卢士安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谢”打了个正着,反倒生生噎了半晌。
他转过脸,咳了一声,像是想掩饰什么似的:“你和我谁跟谁,何必生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老派——这什么十年前的江湖腔调。
他干脆站起身来:“我去盯兵器那案子了,你做事灵活些。这里不是皇城,外头那些人押的是秦疏,压根不认你卢家那块招牌。”
他顿了顿,又回头叮嘱了一句:“你注意安全。”
···
任玄离了衙属,压根没去找那方行非,也没去查点什么线索、暗访什么刀坊。
他引了匹快马,直奔陆府。
查个毛线。银枢城丢的货,反着推线?他脑子被夜风冻坏了不成?
直接去问谢凌烟,他不香嘛?!
到了陆府,任玄还抓包了个‘公然抗旨’的陆世子。
虽然听着很随意,但那日自盛德寺回来之前,皇帝爷白底黑字按到陆世子怀里的,确实是道圣旨——叫陆溪云好生静养。
眼下看来,那陆溪云是完全没当回事了。
任玄对此毫不意外,要知道,从一开始,秦疏就在和他蛐蛐:这圣旨逻辑就奇怪。
你总不能因为他不安分修养,再罚他什么。
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这肉眼可见就没有下文的法,那威慑不就更闹着玩一样。
其实吧,狗皇帝蛐蛐皇后纵容,任玄听得是想笑的。等秦疏后面自己上手,论纵放,狗皇帝能甩皇后三条街。
任玄将正在练剑的陆溪云直接叫过来,非常上道的对演武之事只字不提。
“世子。银枢城最近丢了上万把兵器,殿下命我彻查此事,您能不能找谢城主问问?”
青年擦了把汗,眉眼清朗,语气却不太高兴:“你让秦疏自己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