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佛殿之中,秦怀瑾从袖中取走一卷书来:“新出的《西洲女侠志》,我顺便也买回来了。”
陆行霜眼睛一亮,气一下子就消了大半。
陆行霜翻着新卷,语气不满。
“怎么突然多了个书生呀?”
“女侠,就应该无牵无挂潇潇洒洒天涯独行。”
秦怀瑾笑笑,没有说话。
秦宣同样学着秦疏猫到烛柜后,悠然一叹:“皇后娘娘,曾经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呢。”
秦疏啧声:“这是个问题,皇后现在起码六品上的水平。”
秦宣会意:“就我俩,不够女侠一只手的。”
如何让皇帝的世界崩溃,答案再简单不过了——杀掉皇后就好。
可现时此刻,皇二子、皇三子两个战斗力加起来都不到五的渣渣,并没有任何的机会。
秦疏意味深长的看了秦宣一眼:“杀人何须刀剑。”
秦宣瞧了眼秦疏,心领神会的微挑嘴角,迈步走出角落,朝着庙中蜡烛摇曳的方向而去。
秦宣语气温和,一副恰到好处的落魄公子样:"两位深夜在此,也是无处可去吗?"
秦怀瑾抬眼望向来人,目光沉稳却警惕:"阁下是——?"
秦宣拱手,眉目间透出几分无奈,"在下姓秦,这是舍弟。我兄弟二人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想暂借此地落脚。"
秦怀瑾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秦疏,眉心皱起一分。他不语,指尖却抵在画卷边角。
空气瞬间凝滞半分。
倒是陆行霜,眼神从二人之间来回扫了一圈,不紧不慢地开口:“夜深露寒,同是避雨之人,不妨同坐。”
秦怀瑾微不可察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将手从画上收了回来。
他淡声道:“请。”
秦宣微笑谢过,在烛台对面坐下,拢了拢袍袖:“兄台手中拿着绘卷,敢问兄台可是画师?”
秦怀瑾言简意赅:“谋生手段,不足挂齿。”
秦宣温声笑了笑,“形神俱在,这笔下风骨,旁人可学不来。”
陆行霜挑眉:“你倒会说话。”
陆行霜目光探究:“此庙地处偏僻,你兄弟二人,为何会深夜到此?”
秦宣摇头苦笑一声:“我和弟弟,一路被逐至此。父亲只喜欢大哥,看我们兄弟不惯,遂将我二人赶出家门。”
陆行霜斜睨他一眼:“哪有这样的父亲?”
秦怀瑾闻言,跟着点头:"身为人父,怎可如此偏颇?"
秦宣看着烛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位兄台,将来您有儿子了,可要记得您现在说过的话。"
夜雨正急,檐下水声淅沥作响。
秦宣与秦怀瑾言谈间多了几分熟稔,陆行霜时不时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陆行霜打量着一直游离于三人之外的秦疏,唇角微扬:"你这兄弟,不爱说话?"
秦疏抬眼扫过,不语不动。
秦宣笑着替对方解围:"天性如此,天性如此,也只是在熟悉的人面前,才会多说两句。"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密集而急促。
一声厉喝在雨夜中炸响:“查封盛德寺!”
秦怀瑾面色一变,还未等他们反应,寺门轰然洞开,一队披甲官兵涌入,领头将领高举火把,雨水顺着甲胄滴落在地。
"围住他们!一个都不许跑!"
陆行霜长身而起,一剑横扫,将扑上来的三名官兵全数逼退。
她回头望向秦怀瑾一眼:"你先走。"随即又对秦宣兄弟喝道:"你们两个,跟着他离开!"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剑锋寒光与甲胄冷芒的交错。
秦怀瑾面色微变,只见官兵层层逼上,皆被陆行霜一人一剑逼退。
官兵阵中,领头之人面色阴鸷,忽地冷笑出声:"陆行霜,秦怀瑾是犯王之后,今日你若继续顽抗,自西王陆见祎起,你西府一门,通通都要因你而亡。"
秦宣闻言一怔,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当年皇后维护着父皇一路逃亡时,明明一直化名行事,这些官兵怎会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陆行霜手中剑锋微颤。
秦宣望着眼前这局,眸色深了几分:“老三,你报官了?”
秦疏站在燃着火把的佛像前,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不然?和皇兄一样聊天吗?”
秦宣轻笑一声,不带半分笑意:“你是真没心。”
秦疏微挑眉,不以为意:“幻境而已,皇兄还真念佛啊。”
陆行霜笔直站在血与光影之间,她本可轻易带人离开,此刻,却像是陷入了极大的困顿之中。
进一步,那个方才还在与她浅笑闲谈的青年,性命不保。
退一步,她的家族,万劫不复。
那握剑的手,素来沉稳,此刻却在颤抖。
殿外风雨骤急,官军重围逼近。
“陆行霜,勿要执意顽抗,那今日之祸,就只你一人。否则我等奉旨——格杀勿论。”
话音未落,弓弦震响,一箭破风而至!
陆行霜指尖泛白,却再没能提起手中锋刃。
杀人者刀剑,而能束缚人的,通通都是那看不见摸不到的所谓的感情——当然包括家人。
那些枷锁,缠绕在她的血脉与姓氏间,重点叫人喘不过气。
秦怀瑾横身而出,截下了那支箭,箭杆上的倒刺的没入掌中,鲜血直涌。
寂静中,秦怀瑾叹息一声,声音不高,却如千钧重石,压落殿中。
“你们要杀的人,是我。”
“不要逼她。”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停留在陆行霜脸上,缱绻、决然、温柔如旧。
那一瞬,他的眼中似乎浮现许多画面——
是那英气女侠一剑破敌、风中执伞为他挡雨的身影;
是她笑着抱怨画上“多了个书生”的模样;
也是那个不曾说出口的“我画你,是想陪你一世”。
秦怀瑾叹息一声:“逃了这么久,终归没有逃掉。”
话锋微顿,他唇角竟带出一点笑意。
秦怀瑾用陆行霜素来喜欢的江湖气,给这段他们的故事画上终点:
“萍水相逢,不过一期一会。行霜,江湖路远,我就不送你了。”
下一瞬,他握紧箭羽,径直捅入自己的心口。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低到快要被风雨吞没。
“罪臣秦怀瑾,今日伏诛。”
鲜血沿着箭杆蜿蜒而下,沾满衣襟。
那血溅落在那本未曾画完的《西洲女侠志》上,浸血的墨痕下画着一位青衣女子,策马而行,背影清远,天涯在望。
她马踏烟尘,回首含笑。
那笑意未尽,血已晕染开来,渲得整幅画面猩红一片。
被血液浸染的纸页开始发出刺眼的光芒。
整个佛殿开始剧烈震动,墙壁、佛像、地面如同破碎的镜面,裂痕蔓延开来。
幻境,开始崩塌了。
这是同当年——不过毫厘只差的结局。
毫厘只差,如今,陆氏一门一王五侯,权倾朝野。
秦怀瑾死了,这张绘卷中的世界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秦宣幽幽一叹,眼底印着的,还秦怀瑾身下渐染开的血泊:“父皇能为了皇后做到这个地步,怎么对你我就能狠心成这样,咱俩都是不亲生的?”
秦疏戏谑回应:“父皇,就先太子一个儿子而已。”
偌大的宝雄大殿自顶部开始崩塌,像一幅被人撕裂的旧卷,一片一片的支离破碎。
再睁眼,仍是宝雄大殿。
不过这一次,已然不在幻境之中。
眼前的身着明黄的当朝帝王,气场早已不似方才那绘卷中的青涩画师。
秦怀瑾正低头抚平手中的黄伐:“朕在说了不得擅入,你们还是进来了。”
他抬眼,语气森森:“秦疏,你要造反不成?”
秦疏眯眼,皇帝手中的——是契纸。
“父皇。”
“您借命给皇后,那是您自己的事。”
“可您借溪云的命——”
秦疏眼中冷意渐深:“儿臣不同意。”
一字一句,锋芒毕露:“也不介意,造您的反。”
秦宣眯了眯眼,老三这厮,素来藏锋敛芒,这般的正面争锋,倒是少见了。
秦宣幽幽一叹:“父皇,收手吧。事情闹到这般,您如何向皇后交代?”
“朕不需要交代。”
秦怀瑾摇头:“溪云他知道,行霜她不会知道,朕没有什么人需要去交代了。”
秦宣摇头:“父皇,瞒不住了,这件事已经太多人知道了。”
秦怀瑾注视着眼前明灭的烛火,莫名的森然:“你们还是不明白啊。朕不在乎有多少人知道,也不忌讳去杀任何人。包括你们。”
“是您不明白。”秦疏慕然笑了:“两个时辰前,陆侯爷就进宫了,您猜他去做什么?”
皇帝爷面色阴沉了下来:“你威胁朕?”
“是有如何?”秦疏针锋而对:“您不怕,你就继续烧。”
暮鼓声沉,靡靡梵音,不落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