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以武立国,每年一度的春狩冬猎,乃是国之大事。
猎场是祖传的地界,四周栅栏森严。
春猎秋围,年年薅着同一块地皮,想也知道不剩什么了。
故而,每回围猎前,都会有专门的官员先把预备的猎物拴上红绳,放进去。
听着好像很闲,但情况就是这样个情况。
西苑猎场。
马上,赭红锦袍的皇子面容清俊,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却透着刀锋般的锐利。手投足间,皆是居高位的凌厉气势,正是当今皇帝的第三子——襄王秦疏。
“你那只虎?”秦疏眉头微挑,语气透着几分讶异:“给父皇放到猎场了?”
与秦疏并辔而行的青年一勒马缰。
陆溪云信手摘下‘碍事’的外袍,将金线绣边的黑狐皮大氅甩给随行的亲卫,义愤之情溢于言表:“堂堂皇帝,说话不算!以后我再信姑父他的话,我这个陆字倒过来写!”
一道不安分的目光就这么投了过来,秦疏背后一凉。
陆溪云果不其然有了下文:“搜物符借我一张?”
秦疏下意识侧过头,本能的做出挣扎:“要那东西干嘛?这里可是武禁区,需要御气的匠器用不了的。”
皇家猎场,高规格武禁区。不论何方神圣、几品高手,进了这片地界,统统老老实实返璞归真。
然而,陆溪云早有准备,目光一凛,反客为主:“你上次不是说造出了个装置,能破武逆禁?”
马上的秦疏一怔,一下子就更犹豫了:“这……不好吧……?”
奈何对方更为强势:“你想小白被围猎的射死吗?”
好家伙,这高度给他上的,秦疏觉着,但凡自己现在敢点头,话题马上就要发展到割袍断交了。
幽幽一叹,秦疏正待认命应下这‘过分’要求,却见一人一、骑朝着二人的方向飞奔而来。
纵马而来的任玄奋力一拽缰绳,勉强在距二人咫尺的地方停下马。
秦疏主动翻身下马,迎上任玄,客气非常:“任将军,何事如此仓皇?”
任玄顿时一阵五味杂陈,这还没有长歪的皇帝,温良恭俭让,样样都占,一时还真让人不好适应。
什么要事?任玄心下嘀咕,帮您把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结局给掰回来……
然而,面上,任玄依然稳重无比,抱拳一礼,淡定道:“王府进了刺客,卑职奉命来保护殿下安全。”
“刺客?!”秦疏的神色骤然一变,眉头紧锁,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约掌心大小的古铜盒,抛向陆溪云:“我去一趟皇叔府。这个最多能维持半刻钟,和上回匠器用法相似。你找到小白,立刻收。”
那是一枚古铜方盒,四周镌刻着精致的云龙纹饰,密密的花纹下,隐隐流动着暗光,如水波般轻柔。
任玄顿时愣住了。
不是——上辈子你是真不冤啊,这种东西,您就信手丢给陆溪云?
大乾兴武尚武,百载以降,顶峰高手层出不穷。
武禁之术,应运而生。
测风水,察阴阳,合天地之气,导山水之势,望气改气,以铸武禁之地。
相应的,破武逆禁就成了一门成本很高的学问。
这代价,一方面是技术上的难度。武禁之地的形成,乃是改易地脉、逆转五行阴阳,设下天堑。想要破禁,难逾登天。
另一方面,破武逆禁在国法律令中——是明令禁止的。
这能干碎无数阵师饭碗、顺带把秦疏自己饭碗都干的稀碎的技术代差——诞生在一名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手里,正是秦疏现在信手丢出去的古铜方盒。
超品匠器‘逆尘’,能轻易回溯武禁之地的原有地气。
任玄看了一眼陆溪云手中的古铜方盒,绝不能让这玩意开盒。
'逆尘'一开,那三位四品刺客杀进来,秦疏就又要背锅了。
任玄指定是不能让秦疏走的,秦疏要是走了,他任玄想要搞定现在这个陆溪云,简直是天方夜谭。
唯有先编瞎话,任玄神色不动:“王爷他并无大碍,冬猎乃是国事,殿下当慎重为之。”
说罢,还不忘去撇一眼陆溪云手中的方形器物。
毕竟心虚。秦疏轻咳一声,明显有些动摇:“要不……算了?那虎,我多带些人帮你找就是了。”
不出所料,养尊处优惯了的陆溪云,完全不拿这当回事:“你怕什么,出了事我抗。”
眼下这场面,谁在做主,一目了然。看着秦疏半句都不带反驳,任玄有些绝望。
只能说狗皇帝日后一天天没原则、没底线的抽象作风,在这个节骨点上,就已经初现端倪了。
任玄默默抱拳一礼:“殿下与世子有何事?不知末将可否代为分忧?”
也不是什么需要瞒着的事情,多个人反而多个帮手,秦疏如实道来。
事情还得从这虎子怎么来的说起,数年前藩国朝贡,送来一张白虎皮和一窝小虎崽子。
大乾尚武,皇帝爷也没多想,就给宫里的皇子们匀一匀分了下去。
虽说是虎,拢共也就猫仔的大小,不至于伤得了人。事情差不多也就是这样,没个一年半年,养死的,跑丢的,七七八八。
可总还是有意外,陆溪云那只不但没丢,而且吃的白白胖胖。
那大小,反正再吃个人不是问题。
皇后娘娘急了,这么危险的畜生,天天在我家溪云身边转悠,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皇帝爷挨了骂,立时领会了自家媳妇的精神。
可万事总得寻个由头,媳妇儿不想做恶姑姑,他堂堂天子,哪能做个恶姑父?
真龙天子就是天命所归,这由头说来就来。
那日,陆溪云终于有空来看虎。那白虎许久未见主人自是激动,迎面来扑。陆溪云还当那是小时候那只小猫,当真去接。
小白那是早就不小了,几百斤的大家伙,折了起码四根骨头的陆世子,是叫人给抬回去的。
皇后娘娘吓了不轻,两个孩子先后卒逝,自家侄子眼看着快到及冠的年纪,那可得护好喽。
皇帝爷那是一贯的对着老婆马首是瞻。
于是陆溪云人生中,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是“封建主义大家长”。
舞刀弄枪?不行不行,给朕弃武从文。
想让朕饶了那伤人的畜生?考个功名回来再说。
陆溪云没办法,逆来顺受,好不容易拼命完成了皇帝爷的任务。君无戏言,皇帝不再提杖毙老虎一事,反手就把老虎列入了冬猎的单子。
而此刻,为了让那只白虎不被其他围猎者射成刺猬,陆世子正在怂恿秦疏,解开一整个武禁之地的封禁。
听罢前因后果,任玄不由得有些唏嘘。当年猎场惊变,秦疏被牵扯下狱,就不知道陆溪云作何心情。
任玄兢兢业业开始打工:“殿下、世子,末将有一言,还望一听。这虎是陛下要杀的,今日即使您二位救下了这虎,也是扬汤止沸,治标不治本。”
陆溪云挑起眉:“那你说怎么办?”
任玄抱拳:“白虎终归不是笼中之物,不若放生吧。”
陆溪云蹙眉,他不是没试过放生白虎,可小白是给人养大的,不怕人不说,抓个猎物也是笨手笨脚。想到一放出去,小白就要给外面的野家伙欺负,陆溪云瞬间就舍不得了。
任玄见他犹豫,继续补充:“虎是家养的,不能随便放。若世子同意,卑职可以负责‘野化’它。”
说到这,任玄话锋一转:“但首先,您要讲规矩。若因此惹恼陛下,您可以无事,但这虎……就不一定了。”
老虎难说,秦疏就更难说了。
你父皇死了,因为你破了武禁之地,然后你说刺客不是你的?
这随便来个御史,都能给你洋洋洒洒写上千字的弑父檄文。
眼前的陆溪云低眉,显是有被说中心思。
终究,陆溪云将手中的古铜方盒丢还给了秦疏:“按你说的。”
秦疏抬手稳稳接住,继而朝着任玄投去目光,他开始有点欣赏这个任玄了。
任玄将军任劳任怨,迅速纠结起秦疏以及陆溪云二人的卫队,漫山遍野地寻找那只白虎。
任玄注意着猎场武禁的变化,不由想到了当年的那场惊王刺驾。
想当年,逆尘启,武禁破,三名四品刺客、碾压禁军。
大乾五卷《镇国策》,没见几个皇帝挑着武册学的。
学什么丹青,学什么匠师,遇到刺客直接懵逼。
堂堂皇帝爷,纯纯战五渣,还没自家媳妇能打。
结果媳妇挡了刀,皇帝丧了偶。
秦疏虽说不是皇帝最看重的儿子,但这爷俩发起疯来一个德行————当今天子习的是丹青,豁命强开的禁招‘血绘江山’是逆天的存在。
方圆百米,江山入画。
画中人能再出画吗?没人知道,因为这招一开,当今天子就会死。
太阳从东边转到西边,转眼间天色已至迟暮。
整整一天,猎场武禁固若金汤。
这一回,总算是相安无事。
远远可以看到纵马回返的二人,任玄主动迎了上去,眼前的陆世子神色自若,显然心情不错。
“任玄,白虎的事不必管了。”
任玄颔首,轻轻应了一声,并未多言。上面不讲、下面不问,是官场活的久的必要素养。
参与围猎的公卿百官们陆陆续续回转,主事的官员们开始清点猎物。
斩获最丰的是新科的探花郎,看上去问问弱弱的一个书生,居然猎到了一只熊。
与之对比,秦疏和陆溪云的两手空空,就显得格外不合群了。
不出意外给皇帝挑上了刺,皇帝爷冲着秦疏就炸起毛。
当朝天子是马上天子,年轻时在兵荒马乱中落下不少旧疾,近几年也颇是病过好几场。不过今日的精神头儿却是不错。
皇帝爷端的是一派精神奕朔:“大乾以武立国,你堂堂皇子,天天研究些机关铸术,朕看你是把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都忘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