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茵小筑里的氛围沉重,祝愉高烧不退。瞿大夫来过,开了药,但汤药熬了一碗又一碗,能喂进她嘴里的却不过几勺。
商褚守在床边,整夜没有合眼,天快亮了还不见祝愉好转,一颗心悬着无处安放。
“修妄,进宫去请佘太医。”
修妄腿上灌铅,虽知会惹王爷不快,还是道:“这个时候,这么突然去请太医,肯定会引起太后那……”
“去!”
修妄满心忧虑,但还是遵命行事。
商褚握着祝愉发烫的手,难以抑制地心生恐慌。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她曾经不告而别时,他在冷宫的阶梯上等了整整一日,那时心中便是如此感觉。
后来,她果然没有再来过。
他主动去寻,在找到祝愉之前,先见到了他的十一皇兄。
“我替阿愉向你道歉,她总是如此。今天闹着要养猫,明天闹着要养兔,不过照料了几日便又厌烦,没过多久就将什么猫啊、兔啊的忘得一干二净。”
一干二净。
“王爷。”修诀走了进来。
商褚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徐太医不是说她还有三个月吗?”
“徐太医说祝芙小姐……最多,还有三个月。谁也没料到,他前脚把信寄出,后脚祝芙小姐就突然病情恶化了。”
*
慈宁宫,妙龄女子位居中央,面前铺满新鲜花枝,她细心挑选,插入瓶中。
皇太后满意地看着她,顺手接过身旁皇后递来的茶。
皇后看着眼前插花的女子,静默不语。
这是她的嫡亲妹妹赵馨儿,是父亲的继室,她的继母所生。她的亲生母亲在她两岁不到就病离人世,因着姑母,也就是面前的太后娘娘与继母曾是闺中密友,所以促成了后者嫁进赵家。
因着这一层层的关系,赵家打算送进宫扶持的皇后,本是赵馨儿。
只可惜祝贵妃突然谋反,太子表哥死于宫乱。新帝登基局势不明,赵馨儿还未到选秀年纪,赵家便把她先送进宫,占了皇后的位置。
赵馨儿捻起一朵牡丹,捧到太后跟前,“瞧这花开得多美,又大气又雅致,勉强能配得上姑母了!”
太后瞬间被逗笑,“鲜花得配你们这种年轻姑娘,哀家可老了。”
“姑母才不老呢!”赵馨儿立马反驳,“姑母永远不会老!”
“你这张嘴啊!”
皇太后失笑,拿掉她手心的牡丹花,又将自己手中茶水放上去,“赏你了。”
“谢谢姑母!”
两人相谈甚欢,皇后自知多余,但走不开,又插不上话,只好跟着笑。
嬷嬷快步从外走来,“太后娘娘,太医院的人来说,瑞王的人突然进宫,而且特别急迫地带走了佘太医。”
皇太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缓缓转过身来,“带走佘太医,必定是有人要救。他不杀人都不错了,还会救人?”
“莫不是他自己出了什么事?”太后只是想想便心生愉悦,“找人盯着,有消息了立刻来报。”
“是。”
*
“王爷,佘太医来了!”
侍女们闻声而动,将床帘拉下,把坐在床榻边的王爷遮住,夫人也只露出一只手腕在外。
修妄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被蒙上眼的佘太医进屋。
心里满是不安全感的佘太医颤颤巍巍到指定位置坐下,不明方向道:“老臣见过、见过王爷。”
“把脉吧。”商褚淡淡道,在床帘后,他再次用手背探过祝愉的额头。
佘太医满脸严肃,怀着忐忑细细察看。
竟是女子?心中疑惑丛生,但丝毫不敢外露。
“气淤,恐怕得扎针才行。”
商褚沉默片刻,撩开床帘,目光示意。
修妄会意,向佘太医道了一声“稍等”后,急匆匆跑向屋外。
他在后院找到正在熬药的瞿大夫,说话前先递去一袋银两。
瞿溪诧异,“这是何意?”
“我等另寻了位对夫人病症有医治之法的大夫,还请瞿大夫与他配合,听从他的指示,替我家夫人施针。另外,进屋后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只要我家夫人好转,我家员外郎必付重酬。”
瞿溪捏紧手中荷包,里头银两分量不小。虽然心中疑惑,但眼下救人要紧,何况还有重酬。
“好。”
*
“女子?”
尊位上的太后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在她身后,赵馨儿为她捏着肩。
底下禀报的良嬷嬷继续道:“咱们的人跟出门没多久就把他们跟丢了,那佘太医回来一问三不知,咱威胁了他两句他才老实。他说自己一路都被蒙着眼,从在马上赶路颠簸的时间上看,他最后到的地方离皇宫很远。到了之后,除了从脉象知道自己救治的是个女子之外,对周围环境,旁边有谁都不清楚。”
“他还说,那女子是热症,幸好不算难治,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从瑞王手底下活着回来。”
太后微微眯起了眼,“这么说,商褚很在意那女子的死活。”
良嬷嬷点了点头,“若是不在意,又岂会那么着急来宫里找太医。”
良嬷嬷扬声猜测,“太后娘娘,这瑞王殿下,莫不是在外头养了个心头好?”
太后思索良久,忽然嗤笑,“你是说,那个没心肝的在外头金屋藏娇,还为了那个女人兴师动众地找太医?”
“愚蠢!”她怒骂道。
嬷嬷立刻低头,不敢吱声,连赵馨儿也被吓得顿住。
“商褚那混账若有这般肤浅和简单,怎会短短两年便成为哀家的心头大患?”
皇太后面色逐渐凝重,“他定是又在筹谋,这个女人,说不准就是谁的把柄。”
赵馨儿往前走了半步,“姑母说的是,七叔就是因为他,所以在刑部待不下去。他现在已经如愿掌控了刑部,定要有下步动作了,指不定又憋什么坏呢。眼下要紧的,是让我们的人都谨慎些才是,莫要再给他其他机会乘人之危。”
皇太后赞许地点了点头,看向她的眼里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听到了吗?馨儿这般年轻都想得到,你这么大把年纪,脑子里却净是些无用的!”
良嬷嬷忙道:“奴婢知错。”
“吩咐下去,有前车之鉴在,近来行事必要小心。”
“是。”
*
入夜,仙茵小筑除了主屋,到处黑漆漆一片,谁都不愿引人注意。
商褚再次伸手贴上祝愉的额头,终于降下温来,他稍稍地松了口气。
他的手没有拿开,顺着她的青丝往下,抚过她的脸颊。
祝愉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商褚愣了愣,“你醒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不入祝愉的耳。
祝愉的眼里泛着红血丝,盯着他呆愣许久,忽地翻身而起,要往外去。
“你去哪?”商褚将她拦下,摁回床榻。
祝愉的眼泪簌簌往下流,用尽力气也无法从他手下逃脱,胸腔里澎湃而来的悲伤和委屈令她无法自控,对着拦下自己的胳膊又锤又挠。
“你滚开!你个骗子!你给我滚开!”
“我……”
商褚意图解释,张开了嘴,却无话可说。
“滚开!”祝愉眼前模糊,“我要去扬州,我要见阿芙,你滚开啊!”
商褚无奈,“你如今这个样子如何去得了扬州?”
“我不用你管!”
祝愉的指甲不遗余力地划过他的手背,一下一下,现了血痕。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罢手,不断挣脱着。
“如果不是你出尔反尔,我还能再见她一面……”祝愉声音颤抖,“你为什么还要拦我!”
商褚欲言又止,自知理亏无从辩驳,忍受着她埋怨和咒骂,与在行动上的强硬截然相反。
纵然身上见了血,他也丝毫不让,不留任何可以供她逃离的缝隙。
“你需要好好休息。”他只是如此说。
祝愉摇着头,声音哽咽,“我不需要,我要去扬州,我要见阿芙……”
她越说越坚定,悲愤交加,不管不顾。
“商褚!”
商褚愣住。
即便门窗紧闭,这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还是传到了屋外,令人震撼。
“你滚开!”
阿芙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是需要在乎的呢?
祝愉想不到。
眼前之人的宠爱已经不是她的救命稻草了。
祝愉咬上他的脖颈,想要他吃疼将她丢下,想要他愤怒将她摒弃。这样她就可以去扬州,即便她死在半路也没有关系,这样她就可以和阿芙、和所有人团聚了。
若非再咬下去能让他丢了性命,商褚也是可以放纵她的,但此刻不得不将她推开,再用腰带将她束缚在床榻之间。
“若是此刻你能去扬州,或是你去了就有用的话,我定然不会拦你。”商褚尽可能让自己语气平和,“可是……”
祝愉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她不断摇着头,泪眼婆娑,忽而冷笑,“是,我去不了扬州,我也见不到阿芙,因为她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见不到她,我也不想见你,你是个骗子,出尔反尔的骗子!我不想见到你,你给我滚!”
商褚沉默地给她擦了擦嘴角,
“滚啊!”
“我不想见到你!”
“滚!”
商褚垂眸,“你现在情绪激动我可以理解,等你冷静下来,我再来看你。”
话落,他转身离去。
出了门,修诀见到脖颈还在流血的他立刻瞪大了眼睛,“王爷你……”
商褚摆了摆手,打断他的关切,“我没事。”
修诀抿了抿嘴,偷瞄修妄,和他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商褚将房门关紧,临走还回头看了一眼。
“照顾好夫人,她若有闪失,你们都不用活了。”
“是。”
知春知夏大气不敢出,只能应下。
屋内,祝愉用嘴咬开了束缚双手的腰带,跌跌撞撞朝门口跑去。
或许是因为太急迫,跑出两步便摔在了地上。
她狼狈地爬起来时,恰好看见四角矮桌上木盒——和阿芙的遗书一起送来的木盒。
祝愉低声念着“阿芙”的名字,伸手去够,抱入怀中。
木盒一打开,药味的清香弥漫开来。阿芙的每一件旧物,都有她的气息。
祝愉的眼泪成珠,滴落盒中,打湿荷包。
“阿芙……”
祝愉将唯一陌生的荷包捧到手心,缓慢摩挲上面的飞鸟,凹凸的手感告诉她,里面还有东西。
她打开来,只是一张卷起的纸条。
祝愉胡乱抹了抹眼睛,却让眼前更模糊。
只见上面写着——
阿姐生辰快乐!
阿姐说,我的愿望就是阿姐的愿望。所以我希望,海阔天空任君游,阿姐往后,要平安顺遂,更要自由无拘!
泪水再度打湿双眼,浸湿纸条,让字迹成花。
祝愉捧着荷包,贴着心口,抬眸将这四方天地收入眼底。
尽管这间屋子如此宽敞、精致、美丽……可它仍旧像一座囚笼,让里面的人喘不过气来。
阿芙远在千里,从未亲眼所见,可她都知道,知道她的阿姐被困在“囚牢”里。
如若不是被困住,阿姐怎么会两年都不来看她呢?
哭得失去了力气,祝愉身体疲软,躺在地上,盯着好似一张蛛网的房梁。
阿芙的遗愿,是希望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