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昨日在秘境消耗太多的缘故,他现在身上像是被铁锤砸过一百零八锤,动弹一下都累。
朝见雪垂着头调息,一盏热茶出现在了眼皮子底下。
“师兄喝一些吧。”玉惟神情淡淡。
朝见雪受宠若惊,一口热茶喝下,身上的酸痛也好了一些。
秘境关闭,他们也理应回宗门。
朝见雪躲在玉惟身后,走上熟悉的山道,眼看着就要见到自己清雪筑,刚要松一口气,前边的玉惟却停住了。
他往前一瞄,果然见师尊站在不远处,不辨喜怒。
慕元召他们回观月台回话。
他和蔼道:“千里剑被抢一事我与掌门已经知晓,玉惟,不要放在心上。”
朝见雪站在廊中,听里间师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问答,师慈徒孝。相衬之下,他孤零零站在门外,一面忐忑,一面觉得心头一阵落寞。
观月台中落花片片,云也随风舒卷,他腰间的环佩叮叮,发出清泉碰石般的轻响。
他回来后已看过千里明心法,其中所述与无为宗教的分外不同,但他有扶衡真仙传承,修练起来颇为顺意。
只有一点不一样,此法的门道在于,平时修炼不要紧,但真的运作起来,此法是用自身灵力做燃料,催化灵力放出更大的效用。
简而言之,就是杀敌也在自损,杀敌一千自损三百左右的那种。
千里明心法中还蕴藏武蕴,他将那道武蕴传到自己臂钏中,臂钏金环,金明其光,便取了个名叫明千里。
随着他修为提升,金环明千里也能温养出他的本命器灵。
“朝见雪,进来。”
他低了头,诺诺踏进里间。师尊居所一尘不染,地板干净得可以照应出他自己的脸。
慕元一改对玉惟的温声细语,冷声道:“为师给你一次机会,你如实回答,你去哪了?”
好威严的问话,朝见雪冷汗直下。
他以为慕元闭关要闭上很久,哪知道他这么快就结束了,正好将他抓个正着。
朝见雪抬眼看一眼慕元,好像是真的很生气,横眉冷竖像金刚怒目,候在边上的玉惟则像个一同审问他的侍者,目光冷静地看着他。
将要隐瞒的初心抛飞到天上,朝见雪豁出去了:“我去了水月谷,进了秘境。”
“胡闹!”慕元拍掌而起。
没等朝见雪弯下腰,玉惟竟先行跪下了:“师尊息怒,此事也有我的责任。”
慕元:“你也一开始就知道吗?”
玉惟垂眸:“对。”
“你知道他是去送死吗!”
朝见雪闷声道:“我不是没什么事吗……”
“跪下!”
一道灵光打来,朝见雪膝头一软,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萌生出酸涩的委屈,心说还不准他出去见见世面吗?
若他不出去,哪里来的机会得到千里明心法,在宗门里被万人嘲讽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久,还要时时担惊受怕有人来杀自己,慕元又何曾知道他的不甘?
眼睛酸涩之时,玉惟膝行过来,与他并肩跪说:“师尊,大师兄扛住了秘境威压,秘境中,若不是大师兄相助,弟子不能破解千丝阵。大师兄犯错,弟子亦有错,弟子愿意受罚!”
朝见雪抿了抿唇,大声说:“不关玉惟的事,师尊罚我吧。”
他才不愿意欠玉惟人情。
慕元冷道:“你们倒是相护!朝见雪,你现在胆子怎么这么大?你不怕死吗?”
朝见雪道:“我怕,但我更怕死得莫名其妙。我只是不想等,不想在等待中一点点磨尽了希望,某一日忽然在睡梦中被杀掉!”
“为师不是答应你等你筑基后期再教你循序渐进?”
“但师尊也说了要等我筑基后期,弟子就想先去秘境看看,小师弟能去,我为何就一定去不得?”
“玉惟是何修为,你是何修为?”
“我有父亲给的法器,能保不死。”
“一次就罢了,这是第二次,只想着借身外之利,你这般个性急躁,好逸恶劳,与宗门教法背道而驰!”
朝见雪鼻头一酸,泪珠就从眼睛里落下了,怎么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地掉在自己膝头,洇深了衣摆。
他一边觉得好丢脸,吐槽自己怎么这么脆弱,一边想遮掩,玉惟应当没看他吧?
他咽下喉头酸楚,倔强道:“身外之利又如何?只要为我所用,就是我的本事——”
他还要再说,玉惟忽然伸手将他的手按住了。
他瞪着发红的婆娑泪眼与玉惟对视,玉惟与他做了一个“不要再说”的眼神。
一滴眼泪砸在玉惟手背,他一颤,像是被烫到般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这么说,难道是想往后都借法器渡境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在努力修行的……”朝见雪软下声来。
慕元拂袖:“你,你们,去主峰净心堂罚跪七日,不食不寝,只许用自己灵力撑着!等你捱过这七日,再与我说你在努力修行!”
朝见雪一把擦去脸上的水痕,心道跪就跪,区区七日,眼睛一闭一睁,重复七次就过去了。
慕元已经带着怒意离开,两人才起来。他对受牵连的玉惟别扭地说了一声抱歉。
“师兄不该这么对师尊说话,师尊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玉惟道。
朝见雪:“我知道。他还担心我用法器吃到了甜头,从此就不会认真修行,坐实了废人名声。”
玉惟的目光难得软下来:“师兄原来懂的。”
朝见雪翻了一个白眼:“你当我傻子?”
主峰净心堂挑高极高,仰头往上看,天花板上画着伏魔之役的景象,仙云与魔云两团,彼时仙人的数量还很多,哪像现在星星寥落。
说跪,居然连个蒲团也不给,坚硬的地板上还刻着繁复的仙云仙鹤仙花,錾凿有力,跪上去,稍微细皮嫩肉一点就顶不住。
朝见雪就是那个细皮嫩肉的。
跪了一会儿,问玉惟具体该怎么调气,这才好受一些。
他们跪在里间,外间是筑基前的内门弟子上课的地方。课间时分,就有弟子探头探脑。
朝见雪嫌烦人,低着头不看,玉惟也是一脸肃穆,好像不是来罚跪的,而是来修心的。
“啊!朝师兄,玉师兄。”
听见熟悉的声音,朝见雪抬起头,眼前一亮:“谢小师弟,你也在呢?”
谢秉元捧着一卷书,见此情景,不明所以道:“二位师兄是在?”
朝见雪自然道:“被师尊罚跪了。”
“玉师兄竟然也?”
朝见雪:“什么意思?”亏他还以为你谢秉元是个好小子。
谢秉元立即改口:“慕元真君怎么这样……”
他眼睛聪明一转:“真真师兄回来时,与我们说了水月谷一事,莫非,那名外门弟子,是朝师兄吗?”
朝见雪对他低声一笑:“小师弟好聪明!嘘,此事不好外传。”
谢秉元点点头:“我自然知晓的,真真师兄这两天心情不好,因为水月谷一事把自己关在闭关洞府里不出来。”
玉惟诧异道:“李师兄竟如此介怀?”
再上了一节课,谢秉元又来,问:“明日我还在这里上课,师兄需要我带什么吗?”
朝见雪热泪盈眶,是感动的。
“好师弟,你真好……”
但想起师尊的话,他对自己硬下心肠。
“什么都不必。”
外面晨钟暮鼓,两人在地上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最后身前两排烛火燃起来,摇摇晃晃的烛影。
朝见雪昏昏欲睡,每每要睡过去,就听玉惟叫一声“师兄”。
声音不大,但质若清风,立刻将他从昏倦中拉出来。
朝见雪望着眼前的烛光,渐渐在他的视野中留下挥之不去的影子。他过意不去,问:“虽然我让你帮我隐瞒,但也没让你和我一起担罚啊,你为什么?”
玉惟:“与师兄无关,我帮师兄隐瞒就是错,这是事实。”
倒也没必要这么公正。
朝见雪:“你何必呢?”
玉惟声音无悲无喜:“我有一事要问师兄。”
“你问吧。”
“花泽花道友,与师兄何时认识的?”
怎么说到花泽去了?朝见雪莫名道:“就那日富香楼,和你们见到那日。”
玉惟又问:“师兄……与他可有做什么?”
这可是赤裸裸的污蔑。
“做什么做什么!”朝见雪一下子急了,“你也这样看我!我还要说你和他一起去打水你对人家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玉惟看他:“我没有。”
“谁知道你有没有!反正我没有!”
“他为何要谢你,他让我转告你,多谢你让他安枕。”
朝见雪急地拍大腿:“误会误会!合欢宗的人说话怎么这么让人误解啊!是我将房间给了他,他才谢我。”
“嗯?”玉惟挑起眉,烛影中平添几分素日不见的姝色,“我记得那日师兄说,自己是没有房……”
而且回想起来,那日,一口一个“玉师兄”,原来也是从朝见雪口中说出来的。
朝见雪自暴自弃了,道:“我当然没有那么头铁敢自己进秘境,肯定要找你一起啊。”
明明是正常合逻辑的话语,落在玉惟耳里,又是别样的一番意味。
他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没想到师兄这么相信我。”
朝见雪又说:“总之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
“原来如此。”玉惟矜持顿首。
头几日,朝见雪丹田内的灵气还充盈,熬过了第一个晚上的困倦,就明白了熬夜修仙的精髓,整个脑子清醒万分,甚至还有些飘飘欲仙。
可过了第五日,他的灵力运转开始紊乱,不时岔气,左边岔一口,右边岔一口,就是运不到该去的地方。
便开始眼冒星星,一会儿肚子饿,一会儿眼皮子搭上。
蜡烛五日燃尽,有弟子又来换新的一批蜡烛。
朝见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看玉惟神色依旧如常,甚至还能正常调息运功。
他偷偷调出丹田内的千里明心,认真修习一番,身体才有了点支撑的力气。
“玉师弟!玉师弟!”
他睁眼,继谢秉元之后,李真真也冒出来看望他们。
准确来说,是看望玉惟。
李真真执起玉惟双手,泪眼道:“玉师弟,怎么被罚跪了?让师兄好心疼……”
朝见雪在一旁别过眼去:“……”
这动作这神情,娇娇羞羞小媳妇一般。
真真师兄是闭关闭得走火入魔了吗?
玉惟慢慢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多谢李师兄关、心。”
后两个字顿了一下,是因为真真师兄握的很用力,抽出来有些艰难。
“玉师弟人中龙凤,这次失了千里剑,下次一定还有更好的仙器!”
朝见雪被这番狗腿的言论惊住了,这种讨好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玉惟也是眼皮跳了跳,道:“李师兄,是怎么了?”
李真真闭上眼,一脸痛心疾首:“无事!只是闭关做了一个梦,发现自己错过了太多,很是伤心!这个世界太疯狂!”
朝见雪猛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李真真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最后那句的语调。
那是一种分外熟悉的,让人忍不住接下一句的语调。
奈何李真真眼里根本没有他,只对玉惟道:“玉师弟若有需要,随时差遣,哦不,传信给我!”
玉惟:“师兄言重,师兄请回。”
“等等!”朝见雪蹭一下站起来。
在玉惟不解催促他继续跪下的目光中,朝见雪正色对真真师兄说,“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廊柱角落中,四下无人,眼看着玉惟也应该听不见。
朝见雪炯炯有神地盯着李真真的眼睛,想了很久,最终选定那句风靡数十年最不出错的暗号。
他用一种诗朗诵的语气道:“宫廷玉液酒!”
真真师兄目瞪口呆,接上:“一百八一杯!”
朝见雪双手搭上他的肩摇晃:“衬衫的价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