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见雪微微垫脚,捞到一盏悬在半空的花灯,灯面上两只鸭子,花灯旋转中就游动起来,惟妙惟肖的。
他对玉惟说:“你看这两只鸭子,长得挺肥。”
玉惟抿唇不语,片刻,他说:“白眉碧羽,师兄,这是鸳鸯。”
朝见雪再转动起花灯,乐呵道:“鸳鸯也是鸭子。”
愿意来看七夕灯会的是他,但也只是凑个热闹罢了,情情爱爱的从来不是朝见雪感兴趣的东西。
倒是没想到……
他揶揄道:“玉惟小师弟,我以为你不在乎鸳鸯不鸳鸯的——咳咳——”
他沉下嗓子,装成玉惟的语气:“‘我自然不会为了不重要的事耗费心神’。”
这般拿腔拿调,分外欠揍。
玉惟看他浸润在烛光中的侧颜,后者自顾自乐得眼角眯起,纤长羽睫抖个不停,脸上的醉红未散,如霞蕴,黑眼仁也连带上了水汽。
他呼吸窒了一下,平生第一次觉得灵力修成的目力如此多余。
朝见雪笑完,见他还是如冰雕般表情毫无变化,倒显得自己尴尬,便冷哼了几声:“你真没意思。”
半晌,玉惟缓缓道:“自愧弗如。”
怎么回事呢?
明明是一句谦词,怎么朝见雪听起来就是有点怪异,实在是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谦虚之意,想来想去都觉得是在阴阳怪气。
又走了一段,玉惟还顶着那张白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脸庞,朝见雪蠢蠢欲动,想要扑上去揉搓按捏,狠狠蹂躏一番。
可那双迎过来的视线太不可亵玩,他悻悻按下了躁动,花灯拿着手酸,便递给他。
糖葫芦果然是被扔了,玉惟两手空空,但未接。
他对着朝见雪道:“师兄知不知道,七夕灯会上同携一盏灯,是关系极好的人才会做的事。”
朝见雪将眉一挑:“这又是什么规矩?只是想让你帮着拿一段,带回去我做个收藏,扭扭捏捏的做什么?再说了,你我亲师兄弟,关系不好吗?”
当然不好,说完他自己都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一个向下的拇指。
恶心玉惟的同时把自己也恶心到了。
玉惟想说的“关系极好”并非仅仅是这个意思,只是那两个字不知怎的说不出口,他以为朝见雪该知道。
玉惟好脾气地伸手,朝见雪却立刻改了主意:“算了,还是我自己拿着吧,不劳烦你了。”
着实是什么关系极好的怪话,叫他反悔了。
他揣着花灯快走几步,自己先独自上了长桥。
玉惟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似是被猫挠了一下,需要一句清心诀才能消除其中的痒意。
朝见雪就似一只猫,时不时来捉弄他一下,却在他心旌摇摆时收回了爪子,离去时还要用尾巴扫过他的手心。
明明原本是无关紧要的人,却因为一个无端的猜想,让自己陷入到窘迫的境地。
长桥上空浮光成海,朝见雪挑灯回头,张扬到了极点:“小师弟,还不走快些?”
玉惟端着那张看不出其他神情的圣洁仙子脸,抬步走上去。
来到观月台时,已是月上中天,一人独自坐在台上抚琴。
朝见雪被眼前景象震住,只见弯月似钩,占据了大半视线,一旁的松风如海声,那人的衣袖与琴声一起,被吹得飘渺。
他不禁走得慢下来,一路上来的疲惫也在如水琴声中被抚平,又感受到哀哀的悲伤之意。
慕元坐在那人身旁赏月,听得脚步,转头过来:“你们来。”
朝见雪拔步上前,只是在走近时有种近乡情怯的胆怯。
“父亲。”
玉惟跟在他身后,也看清了抚琴之人正是栖山真君。听他这般怯怯的声音,很是意外。
栖山止了琴音,对朝见雪笑道:“听闻你魂魄不全之症已经好全,我特意来看看你。”
玉惟表情未变,心中却诧异还有这么一遭。
怪不得朝见雪变化甚大。
朝见雪就知道林长老已将这件事告知了师尊,舔了舔唇道:“因祸得福,哈哈。”
“靠近点。”栖山朝他招招手,手指蕴藏灵光,点向他额心。
霎时,有刺痛风驰电掣地闪过朝见雪灵台,但他只蹙紧了眉乖乖地没动,那刺痛也就过去了。
栖山收回手,点头道:“好事。从此也可以安心了。”
慕元对好友笑道:“本以为见雪这辈子没有再在仙途上进益的可能,如今却是不同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该也上点心?”
“术业有专攻,我可教不了,见雪已经拜了你为师,还是你教!”
“自然是我教,只是他前些日子还在大比上那样出风头,可得防患于未然。”
栖山知晓他的用意,朗声笑道:“我早就准备了!”
他哗啦啦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从灵囊中倒出一堆灵器,观月台上的灵光瞬间大盛,竟盖过了月光。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如玉惟,也双眼睁大,错愕地往后退了一步。
朝见雪盯着眼前灵光闪烁,屈指咬住了指节,防止自己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
爹又撒钱了。
栖山大手一挥:“都是百年间搜集来的小东西,我也用不上,早就全都给你备下了。”
慕元作为无为宗一山之主,见了这么多灵宝,说不眼红也是骗人。他摇摇头:“师兄,你这真像是把见雪当女儿养了。”
栖山摸着朝见雪发顶:“就这一个孩子。”
他说的话太像一个真切的父亲,朝见雪哽住喉头,眼眶也酸涩,不由得伸手抱住了栖山:“谢谢父亲。”
有这样的养父,若换了朝见雪自己是原主,早就如螃蟹般在无为宗横行霸道。
另一边,慕元任他二人父子情深,对玉惟和蔼道:“叫你过来,是因掌门卦出水月谷不日有仙器降世,到时开了秘境,你可去看看机缘。我过几日就要闭关,所以提前与你说。”
玉惟点点头:“传闻水月谷是真仙扶衡羽化之地,那仙器是与真仙有关?”
慕元舒展笑道:“不错,你熟通书典,记性又好,有你同去为师放心,只切记一点,仙器不同寻常灵物,不可强得,一定要看机缘。”
“可有师长同去?”
慕元摇头:“不巧,水月谷秘境有修为压制,元婴以上不得入。”
朝见雪一直支棱着耳朵,有仙器怎可错过,探头道:“师尊,我也想去……”
慕元表示反对:“秘境中难保生死,不可胡闹!”
朝见雪自知弱小如菜鸡,将头缩了回去。
栖山则说:“有我给的灵宝,再不济也不能死了,谁修行不是生生死死滚过来的?”
慕元斥道:“师兄真是托大胡来,他如今修为,滚下去不立刻成灰了?”
“还有许多保命灵器呢?”
“那些法器都是外物,怎能让他一味的借助法器行事?何况许多法器灵力充沛才能施展,秘境一开,不止人修,妖修也会来分一杯羹,其中变数颇大。”
朝见雪看看师尊,再看看栖山,有种想说“爸爸妈妈别吵了”的冲动。
他懂,修为不够,灵力不够,不就是落地成盒。
还有他刚刚得罪的天摇宗一派,定然也不会缺席这次秘境。
朝见雪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再想起来找慕元的正经事,道:“师尊,我想学剑。”
慕元观他此时灵台,灵力运转还算顺畅,是可以提上日程。
“无为九剑从易到难,待你进益到筑基后期,便可以开始学了。在那之前,每日晨功晚课不可懈怠,从前落下的功课也需要补上,你可想好了?”
朝见雪有些失望,还以为自己立刻就能上手,没想到又要等。可他定了定心,要修行就得迎难而上,便很干脆道:“想好了!”
与从前相比,朝见雪可以说是脱胎换骨,慕元心生宽慰。
他看栖山,栖山没有说什么,只是回望那似镰的弯月,抬手一拂,那张弦琴就收归了自己衣袖。
慕元道:“已近三更,师兄不若留宿一晚?”
栖山笑道:“好哇!你我师兄弟也多少年没一起喝过酒了,不醉不休!”
步出观月台,方才落在石阶上的花灯还在,烛火幽微,映着石阶上的草色细蕊。
“这是?”
朝见雪赶紧道:“我方才在灯会上拿的。”
慕元掐指,恍然道:“原来又是七夕之日。”
他好笑似的问栖山:“怪不得,不知从何开始,师兄总会在七夕之日对月抚琴,难道是有什么心悦之人?”
栖山“啧”道:“多管闲事。”
“你我又不是无情道出身,这么多年没有结果,莫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呵呵。”
朝见雪对这等八卦很是感兴趣,无奈师尊居所就在高处,只得含恨暂离。
他心情极好,三步并作两步跳下石阶,不料夜深露重,脚下青苔湿滑,打了出溜,仰面倒进后方玉惟的怀里。
屁股幸好没有着地,只是回过神来,与玉惟俯瞰的脸打了个照眼,很是尴尬。
这是什么笨拙的古早言情女主摔?
“师兄,”玉惟的脸背对月光,眸中竟露出促狭的笑意,“与你说了,酒对修行不利。”
朝见雪一下子觉得脸热,赶紧调整重心站起来,那盏鸭子花灯也已经滚落了石阶,烛火微暗,渐渐熄灭。
惟一的光源便只有高悬在玉惟头顶的月色了。
“哎。”朝见雪叹口气,“流年不利。”
但玉惟有一点说得不错,那杯风花露的威力后发制人,他真的觉得四周的天地开始转动,心口处也跳得格外厉害。
他脸上褪下去的红晕再浮上来,在旁人看来只色若春花。他怕自己走下去要骨碌碌滚下山,便跨进路边花丛,两手一摊躺下来。
“我就在这睡了,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他就是如此天生随性而为,打定主意,就算明天被人发现也绝不害臊。
听了这话,玉惟在原地顿了顿,转身往山下走。
夜风飒飒,朝见雪没忍住咳嗽一声。
脚步声靠近,玉惟去而复返,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朝见雪皱眉:“你做什么?”
玉惟长腿一迈,揽住他的肩带着他走:“师兄若再病,便是我的疏忽了。”
朝见雪浑浑噩噩地想,那也好。
“哎,我的鸭子花灯!”他喊道。
玉惟抬手,隔空摄物,一手拿着花灯,一手带着他,步伐依旧轻盈,朝见雪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