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善云走到床边,见谢静仪面色苍白发青,正半躺在床上。
她见到善云过来,吃力地想要坐起来一些。
张善云忙说:“大姑娘莫要起身,躺下吧。医者无须这些虚礼。”
谢静仪满怀歉意道:“张大夫,静仪失礼,实在唐突了。”
虽然谢静仪病得精神困乏,但是张善云依旧看得出来,她在极力维持着与她姓名一般无二的教养和仪态。
这番情形,忽然令她想起了一个人,有着相似清冷的教养。
周怀德。
怎么会忽然想起他呢?
善云默默深呼吸了几口,集中了精神,说道:“无妨。”
她在床边坐下,取出丝帕与手枕,开始为谢静仪诊脉。
谢氏大娘子在后方问:“张大夫,我女儿如何?”
善云低头看着谢静仪修长秀美的手,“大姑娘脉弦长,按之不实,左右皆是如此,可见大姑娘身体极虚。敢问大姑娘,是否饮食不能消化,进食后容易呕吐腹泻,感觉胃腑内有气上涌,压迫咽喉?”
谢静仪缓慢地开始回忆:“我每进食后,都觉得有气自下上冲,渐觉恶心,随即便将饮食都吐出了。”
张善云又问:“大姑娘去年仲夏,是否食用了较多的寒凉瓜果。”
谢静仪承认道:“去岁仲夏炎热,确实进食了许多药木瓜等瓜果。”
张善云收起丝帕与手枕,站起身对谢静仪的母亲说:“大姑娘初因夏日多食了寒凉瓜果损伤脾胃,后因所处境地并不舒心,使得心情颇抑郁,遂成反复呕吐反胃之症。大娘子,我可否取大姑娘之前所用的药方一看?”
“当然。抚琴,你把姑娘的药方拿给大夫看。”
“是。”
那叫做抚琴的女使从妆台上一个精致的木匣子里,取出一叠药方,交给张善云。
善云看过后,将药方还给女使,对谢夫人道:“大姑娘确实是脾胃虚寒,然脾胃虚寒者,当以温补脾胃之药为主,而以降胃镇冲的药物为辅。”
“我观大姑娘此前所用的方子,皆是降胃镇冲的药材,一时效果是好,可是不治本,用多了,反而反反复复更伤身。”
谢夫人又要落泪,她频频拭泪道:“张大夫,还请您为静仪开方,不论药材多难得多贵,都无妨,只要静仪能好。”
张善云答道:“大娘子不必担忧,药方所用的都是寻常药材,杨家医馆就可买齐。”
大娘子面带期许,忙说:“抚琴,取笔墨来。”
女使送来笔墨后,善云坐在桌边,在纸上记下药方:生淮山药一两,炒白术三钱,碎生鸡内金三钱,干姜三钱,细生赭石六钱,炙甘草二钱。
写完后,她将方子交给女使,说:“按此方先抓一副药,煎成汤一大盅后温服。大姑娘今日服药后可适量饮食,明日我再来诊脉,到时方子还会因大姑娘病情发展再做修改。”
谢夫人伸手示意另一名女使:“奉歌,你叫管家安排人去抓药,药抓来后,你亲自煎药给大姑娘服下。”
女使奉歌闻言说是。
善云又嘱咐了一番凉水入药、煎一炷香时间的要点后,便与谢氏大娘子及谢静仪告辞。
大娘子叫女使奉上诊金,说:“明日饭后,我再让管家派车来接张大夫。”
“好,告辞了。”
善云说罢,葛钦也向她点头致礼,“张大夫,我还要留下陪静仪说说话,我让车夫送你回医馆吧。”
“好,有劳了。”
张善云上了葛家的马车,车夫将她送至离医馆不远时,她请车夫停了车,自己下车步行至医馆。
临近端午,天气已然十分闷热,坐在马车里远不如下了车走着舒服。
吹着凉风,自觉清新许多。
没走多步,她远远瞧见医馆外的树下,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马车之外,周怀德站在树荫里,身边跟着的是忠言和常听。
他今日穿一件银白色作底、碧绿色刺绣的衣衫,站在树荫底下,安静而恬淡,竟有一丝独属于他的清新凉爽之意。
见到张善云,周怀德抬起头,含笑向她走来。
张善云问:“怀德哥哥,你怎么来了?明日就是端午,我以为你今日会在家宴请客人。”
周怀德笑说:“我是来等你的。这一个多月我都很忙,一直想来寻你,终于今日得空,便一定要来了。”
原来这段时间他在忙,不是不想来找她。张善云的脸上腾起一丝笑。
周怀德问:“三妹妹,我们一起走走好吗?”
“好。”善云低下头,只觉得脸有一些热,心里却十分高兴。她盼了许久的这一刻,周怀德终于来了。
周怀德接过她背着的诊箱交给忠言。
两人并排向长街走去,忠言和常听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周怀德今日换了一种香,那是一种柑橘后调的甜甜黏黏的味道,仿佛夏日里方才下过雨的夜,湿湿凉凉的,却甜腻地使人沉沦。
张善云问他:“怀德哥哥换了熏香吗?”
周怀德的脸似乎有些潮红,“惯用的熏香近日没有货了,便随意买了一种。等掌柜送来,再换回去。三妹妹今天看诊还顺利吗?”
“嗯,挺好的。今日的病患并不严重,只是夏日脾胃失和。”
“那就好。”周怀德是笑的,却笑得有一些忧伤。
张善云细微地察觉到了,她不安地问他:“怀德哥哥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却带着三分潮意。“我没有不舒服。三妹妹,以后你有何打算吗?”
“怀德哥哥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就是随便和你聊聊。”
善云抬起头看向他,因为不明所以,便有些不安:“若要说打算,其实有很多。但是都荒诞无羁,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
周怀德声音很温柔,像在哄她:“你说说看,我很想听。”
“那好吧,那我就说了。比如我想开自己的医馆,能够卖我自己做的养容膏和养颜药方。我还是铺子里最厉害的坐堂大夫,到处看诊,也有更多的病人来我的医馆看诊问药。”
周怀德颇有兴致地追问:“自己做的养容膏和药方?”
张善云点了点头,“嗯,我在江宁府的时候研制的,我自己也用过,也给病人用过,反响都不错。不过到了应天府之后就没有再制了。”
周怀德问:“为什么没有再制呢?”
张善云有点不好意思:“我在杨家医馆看诊,毕竟不像江宁府在婶婶的医馆,没有在江宁府自由,也没有那么多钱。不过没关系,我最近看的几个病人给的诊金都很大方,过不了多久,我就攒够钱了。”
周怀德认真地看着她:“三妹妹,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应天府最好的大夫。”
“真的吗?怀德哥哥真这样想吗?”
周怀德重重点了头。
张善云笑说:“那怀德哥哥以后看诊都要来找我呢。啊,不对,我还是更希望你能一直身体康健,不需要找任何人看诊。”
周怀德也温柔地笑了:“人食五谷,又怎么能没有病痛。若有那一日,我来请三妹妹看诊。如果能看到你,我的心里就会好受很多,病也能好得快些。”
张善云的脸一下子红了。“好,一言为定。”
那一日,两人没有说什么有意义有价值的话题,只是东拉西扯的聊了一路。马车一直跟着他们,走了许久。
然后二人一同乘上马车,周怀德将善云送回医馆,目送她进了医馆的门,才转身上了马车。
常听和忠言也一并上了车。
车内的气氛此刻有些压抑。
常听欲言又止,话将要出口,却在见到自家公子的神情时闭上了嘴。最终还是忠言忍不住开口道:“公子刚才为什么不告诉三姑娘!”
周怀德不语,神情黯然的靠在马车的后背上。
他坐车向来都是正襟危坐,从不会像今日这般颓然。
常听剜他一眼:“公子心绪不佳,今日你就少说几句吧。”
方才周怀德没有告诉善云的是,他今日其实早早就来到了杨家医馆,不过那时她已经出门去沈家看诊了。
只见到了杨学之。
周怀德刚与杨学之作揖致礼,杨学之却凝眉说道:“周大人,学之有一些话,想与你说。”
“好。”周怀德点了头。
他其实心中有感觉,杨学之也与他一样,将心都放在善云的身上。
只是他一直不敢正视这一点,直到这一天到来,杨学之亲自挑破了与他面前这一层单薄的屏障。
“周大人,也许你不知道,善娘自从去了你家赴宴,这一个月都心神不宁,强颜欢笑。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能感受到她的不快乐。虽然周大人家是我们高不可攀的富贵之家,但是,若善娘受了什么委屈,我也是不会退缩的。”
周怀德却被他这番质问震住了,他移开视线,轻声说:“是我的过错,我没有照顾好她。”
杨学之方才的语气略有些咄咄逼人,连他自己也感受到了,他平静下来又向周怀德道歉:“抱歉,周大人,是我言辞过激了。”
“学之,我知你定然有话要对我说,但说无妨。”
“好,那我便说了。周大人,若你不能像我这般珍视善娘,不能设身处地意识到她很脆弱易伤,不能随时随地保护她,那可否请你,将善娘让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