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回头看去,一个穿着青色道衣的年轻公子,一边摇着手中的折扇,一边饶有意趣地看着宋璟。
这人的穿着打扮,还有说话的腔调给人一种超尘脱俗的感觉,但是在这繁华的京都当中,又显得有些刻意。
冷不丁被人喊住,宋璟略微有些吃惊,但还是俯身见礼:“见过荣公子,今日文会多谢公子带我入场。”
荣六郎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用折扇遮住了半张脸,又向宋璟走近:“哦?你知道我是谁?”
宋璟略微后退了半步:“您家小厮带我进来的,我想您就是荣六郎书坊的老板了。”
荣六郎见宋璟后退有拒绝亲近之意,便没有再步步逼近,他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木盒。
那盒子雕琢繁复,影影约约可以看到金线勾勒,里面应当是装着很珍贵的东西。
荣六郎将一只手放在盒子上,做出要打开的姿势。宋璟这才发现荣六郎的双手简直是白得渗人,正常人的肤色就算是铺上珍珠粉也不会像这样惨白。
荣六郎:“你猜这里面装的什么?”
宋璟心想,谁知道里面放的什么东西,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在下不知,也不想知道。天色不早了,在下告辞了。”
就在宋璟转身要走的时候,荣六郎从盒子里面拿出一张黄色的银杏叶:“宋公子真是风雅!古人有‘红叶题诗’的故事,宋公子别出心裁将诗写在这银杏叶上,叶落归根,好诗也随着叶子归于自然,妙极妙极啊!”
随手丢掉的叶子竟然被荣六郎捡到了,却不知他拦住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荣六郎举起叶子对着天空望着,姿态纤柔,像是一个娇弱的姑娘在伤春悲秋,忽然之间,他的表情变得阴冷起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荣某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见过把秋意写得如此豪迈的诗。我看到这首诗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那只鹤,在肃杀的秋季中撕裂天空的那只鹤。”
宋璟从荣六郎的表情里面看到了欲望和不甘,这种带着侵略感的个人情感的表达让宋璟很不舒适,只想早早脱身。
“宋公子写出这首诗,我便将宋公子引为知己了。还有一事想问,请公子如实回答。”
宋璟点头。
荣六郎的声音不高,但是却让人感觉到一阵寒意:“既然宋公子有这么好的诗,为何在刚开始的时候却交上去一首平平无奇的诗,是看不起我们荣家吗?”
如果是一开始荣六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现在就是明晃晃的质问了。宋璟坐在荣家的席位上,虚领了荣家门客的身份,却在诗会上藏着掖着,不尽心尽力,被人诘问也属应当。
但是宋璟又没办法解释第一首水平不高的诗是自己作的,另一首是默写的大诗人刘禹锡的。
宋璟知道荣六郎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他又是个爱好道学的,只好借着道家的因果缘分随便解释一通:“在下认为作诗与做文章不同,作诗更受平生际遇与周遭环境的影响,灵光乍现的那一刻才能够作出好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只有当人处于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时,才能够写出绝妙好诗。在下写下第二首诗时,心无挂碍,又兼秋风落叶簌簌而下,仿佛天降金光注入脑海当中,笔下如有神助,这才写出这样的好诗。”
荣六郎抚掌大笑:“说得好!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宋公子年纪轻轻就领悟了道学的精髓,怪不得能画出《西游记》那样的画册。”
宋璟知道他是书坊背后的老板,却不知道他已经看过自己的画册。
荣六郎忽然凑近说道:“你画中的蓬莱仙山可确有此处?那菩提祖师是否真能授人长生之术?”
“都是神话传说罢了!”
荣六郎颇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你画中的仙山如此逼真,我还以为你真到过那处。道家有云,欲修大道者,理无别诀,无非神界而已。不知此生我有没有得修大道的因果。”
又是一阵寒风吹来,荣六郎低头咳嗽了几声,似乎身体不舒服,不过他还是笑着向宋璟道了别:“既然如此,我也先告辞了!宋公子请便吧!”
荣六郎刚说完他身后的小厮就向后面招手,一辆双辕雕花的马车慢慢而来,上面写着“荣”字的灯笼已经点亮了,两个小道童从马车里面钻了出来,伺候着荣六郎上马车。荣六郎被两个小道童扶着,更显得身子瘦弱软绵,像是一阵风吹进了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宋璟一边思考着荣六郎的用意,一边慢慢走回家。
他突然拦住自己,刚开始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后来又像是来谈论道法的,还是他只是单纯地喜欢那首诗?
以后还是少跟这个人打交道才好,好在荣六郎并不经常出现在书坊中。
宋璟回到太平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从大成殿回去一路上都是灯火通明,京都没有宵禁,大酒楼、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宋璟推开门,阿沅正坐在院子里面发呆,看到宋璟回来了,阿沅这才回过神来,指着灶台说:“小璟哥,我煮了粥。”
没办法,阿沅只会煮粥,煮粥是最简单的,淘米,加水,添柴火,锅里面轻易也不会糊。
宋璟掀开锅盖,浓浓的水蒸气扑在脸上,宋璟刚迎着冷风回来,被热气一激,感觉脸上都挂上了水滴。
锅里面清汤寡水的,只有一点点米沉在锅底,大部分都是水。
宋璟一边笑一边说:“这粥喝下去怕是晚上起夜就要累饿了。怪我没有早点回来哈哈。”
“小璟哥,是不是我米放少了?”
阿沅凑过来看,也被水汽呛着了,退到了一旁。
“锅里面的粥明天吃,加上红枣再煮一遍就稠了。”
宋璟从厨房里面翻出来之前买的面粉和剩下来的山笋,打算做两碗笋丝面。切成丝的笋用油过了一遍后加了盐清炒,淋了香油,盖在面上当浇头。
两碗面端上桌,吃了一口,还不赖。
阿沅低头吃面,也没有问宋璟今天去了哪里,肯定是有心事。阿沅自己没有说,宋璟便没有开口问。
阿沅一边吃面,一边抬头偷偷地看宋璟,宋璟假装没有看到,自顾自地吃面,阿沅见宋璟没有反应,心里面有些着急,赶紧三下五除二地把面吃完了。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看着宋璟,宋璟仍然慢条斯理地吃着,阿沅急得眉毛都拧成了一团。
好不容易等到宋璟吃完了,宋璟还没有放下筷子,阿沅就急不可待地开口了。
“小璟哥,我今天去了凤鸣寺旁边的金粟庵。”
金粟庵是附近的一个小庵堂,附近不少妇人经常去庵堂上香。
那一带香众很多,难免鱼龙混杂有居心不良的人,宋璟担心阿沅的安全,不禁严厉了起来:“你去那里做什么?你一个人去的吗?”
“不是不是,是隔壁的孟阿婆带我去的,还有她家的小孙女一起。阿婆去上香,顺便送冬娘去上学的。”
宋璟忽然想起来,金粟庵中有一位师太,每逢双日便免费教附近贫苦人家的女童识字,不收束脩,还赠纸笔。
不够平民之家不重视对女子的教育,富贵官宦人家也不会让家中女儿到庵堂念书,因此去那里读书的女童并不多。
孟家阿婆是个虔诚的信众,又只有冬娘一个孙女,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是对冬娘极为疼爱,更是每次都送冬娘到金粟庵读书识字。
阿沅支支吾吾地开口:“小璟哥,我也想跟冬娘一起去。”
宋璟:“可以是可以,只是……”
阿沅听见宋璟说“可以”兴奋得瞪大了眼睛,见宋璟迟疑之后又像一只蔫了的小兔子。
“只是,你的水平比那里的学生高多了,师太只是简单地教几个字,你从小便有娘亲教你读书识字,《诗经》《论语》你背得比我都顺,女子虽然不能参加科考,不需要做官样文章,但是你若是想上学,也要学些更高深的学问。你跟一群刚刚识字的一起听课,会不会太无聊了?”
阿沅一下子又高兴了起来,原来小璟哥是因为怕自己无聊才迟疑的,还担心他跟老家的人一样,认为尼姑庵是下等的地方,良家女子不该踏足。
“不会不会,师太的学问很好,只是她眼睛不太好了,看不清书上面的字,想让我去帮她教书。”
“去教书?”
宋璟有些意外地笑了:“我以为你是要去当学生,没有想到我们家阿沅要去当女先生了!”
阿沅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
“你能去帮助别人当然没问题,但是必须每天跟孟家阿婆一起去一起回,孟阿婆若是没时间送你们,我便送你们去,反正不许一个人去就是了。”
阿沅兴奋地拼命点头,装起两人的碗筷到水缸旁飞快地洗了,然后跑着去了隔壁孟家。
“我去跟冬娘说一下,以后我可以跟她一起去了。”
宋璟感觉又困又累,想着今天也没干啥怎么就这么倦,简单地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大成殿窗户里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又看到那人着官服戴乌帽站在大殿前的样子。
谢玹昂首站在人群中最尊贵的地方,而自己只能与众人一般匍匐在地,自下而上的仰望他,谢玹身旁的位置对宋璟有着迷人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