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想？”

听到这话，爱丽丝莫名有种上课走神时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既视感。但克莱斯特是出于什么目的才问的这个问题？

她与龙对视一眼，见祂摇头，便说：“与我无关。”

“我还以为你不想人类进去呢？”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允许他人进入我的屈辱之地。”

“是这样吗？”

她话音刚落，那盏提灯又熄灭了。怎么回事？白梦塔的灯质量这么差吗？她皱皱眉，说：“我的灯灭了，先等一等。”

她说完，专注地往灯里补充魔力。她感到这次补充魔力的时间特别长，仿佛魔力不是流入灯里，而是流进了什么无底洞。好容易等到灯再次亮起，她舒出口气，一抬眸却见到灯光中有一张苍白的人脸，正在与她不过一臂距离的地方打量她。四目相对间，大脑一片空白的爱丽丝直接抡着提灯的提手就向那张脸甩了过去，灯砸到地上，震得她的手都在发麻，发出的巨大“哐当”声回荡在船舱里，将身边的龙与远在帝都的克莱斯特都吓了一大跳：

「爱丽丝？！」

龙立刻跟着爱丽丝的视线转头，见到了一个飘远的苍白影子。什么东西？祂来不及细想，瞬间暴起变回黑豹的形态挡在爱丽丝身前，发出了一声警告的吼叫声。

这东西什么时候出现的？为什么祂居然毫无觉察？

另一头的克莱斯特也发觉了她这边状况不对，不再说话，只有手镯上那颗还在闪着弱光的宝石表明通讯还在继续，他还在听这边的动静。

爱丽丝分不出精力去管这些。此刻她正捂着口鼻，全神贯注地想尽快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紊乱的心跳，与此同时，她亦还习惯性地强迫自己死死盯着那个影子，想让自己尽快适应并消化这份恐惧——

尽管还在噩梦之森里时她就曾差点因为这个坏习惯疯掉，但她总是改不掉。

好在，这次的影子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幽灵，它的人形非常清晰，那张脸甚至称得上是艳丽，不至于对人脆弱的心灵造成什么可怕的冲击和污染。面对爱丽丝的警惕，它脸上竟然还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慌张和歉意。

爱丽丝很快恢复了冷静，随即从影子那张脸上看出了一丝似曾相识。

奇怪，她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影子行礼的姿态很优雅，却带着些怪异的僵硬，无端让爱丽丝想起年久失修的生锈机械，“请允许我先向您进行自我介绍，我是科尔克拉夫·珀西诺德的次女，您可以叫我阿格莱娅，阿格莱娅·珀西诺德。”

又是珀西诺德？

不对，阿格莱娅？

爱丽丝盯着那张苍白的脸，想起在哪里见过她了——在翡翠城大剧院外墙上的动态海报里，她是那个在火焰中跳舞的女人“罗瑞”，也是那个饰演罗瑞的女演员，阿格莱娅·阿尔德温。

她没来得及想更多，克莱斯特那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你那边怎么样？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沙沙声？”

沙沙声？他听不见这个影子说的话吗？她眨眨眼，不假思索地对他说：“遇到了一点突发状况，抱歉，我之后再联系你。”

说完她便中断了这次通讯，继续和面前的影子对峙。

影子被她盯得欲言又止：“我……”

它再次向爱丽丝行了个礼，只是这一次，它的动作显得自然了不少，语气也更加卑微诚恳：“我必须先为我盗取了您灯里的魔力向您道歉，对不起，但请您相信我，我对您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有求于您，请您听一听我的话，好吗？我——恳求您。”

原来是它。爱丽丝走了走神想，差点误会了白梦塔的水平。

龙回头看向爱丽丝，见她点了点头，便慢慢倒退着回到她身侧，见她已经就着半蹲的姿势坐了下去，祂也挨着她坐下，只是目光依然警惕。

“你过来吧。”爱丽丝说着，指了指对面示意那影子去那儿坐下，她可不想一直昂着头说话。

影子感激地再次向她行了个礼：“谢谢您。”

等它按要求飘过来“坐下”后，爱丽丝率先问出了自己好奇的问题：“先回答我，你怎么能利用我的魔力现身于人前？”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让亡灵被人看见，这世界早该乱套了。

“因为——这个地方很特殊，无论是这个洞穴，还是这艘船……您知道吗？很久很久很久以前，肯戈瓦葛木曾是灵魂实验的主要材料之一。”影子垂着眼睑以怀念的语气说，转而又看向她，“当然，还有您，您纯粹而充盈的魔力也非常关键，之前也有活人来过，但……总之，我真的很感激您。”

爱丽丝权当自己没听出它后半截话语中那遮遮掩掩的探究与好奇，一边梳理龙背脊上的皮毛一边想，灵魂实验是什么？

她记得龙说过，灵魂是神的禁忌。

还有，“之前也有活人来过”是什么意思？那人最后出去了吗？怎么出去的？

她正要问，却看见影子的脸上多了几分忧惧，接着它便略显急切地说：“我刚才听见您和您的手镯说到了‘海神’，您说，海神是唯一神的化身之一……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它拿走魔力之前也听得见她的话吗？爱丽丝想了想，试探着说：“你没听清楚他的话吗？这是大主神殿为了融合信仰的说辞。”

“可是……海神是什么……为什么是唯一神……”影子茫然地看着她，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它突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难道、我们的信仰……真的是虚假的吗……那么我……一直以来的……”

影子的表情霎时间变得扭曲，它像是想要哭泣，嘴巴深处却发出了咯咯咯的刺耳笑声，像是想捂住脸，但它抬起的手却将它的脸抓出了一道道裂痕，爱丽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她看到它的嘴角越咧越大，看到它的身体渐渐融化，似乎，有什么吊诡又绚丽的“物质”正要慢慢地从它脸上的裂痕和五官里流溢出来——

此刻，整艘船亦随之震动起来，就仿佛……此处的白骨都在回应它的悲痛。

龙及时起身挡住爱丽丝的视线：「别看，爱丽丝。」

爱丽丝后知后觉地闭上眼，身体跟着微微蹲起，右手横在胸前摆出了防备的姿势。比起戒备，此刻她的思绪几乎全在刚才对那“东西”的匆匆一瞥上，她总觉得她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不是在噩梦之森，而是……

对了，是在奥玛森林里，她的变形魔法用得还不熟练，调整自己外表时失了控，彻底失去人形时，她曾在湖水中见过类似却更模糊的投影。

那是她自己。

那时，龙也像现在这样立刻阻止了她。

那到底是……

“你想毁了这艘船吗？”龙的声音突然在船舱内响起，听得爱丽丝一愣，“你要毁了这一切吗？”

爱丽丝从未听过龙这么沉重的声音和语气，明明是问句，却像是某种至高无上的存在落下的审判，威严、冷漠、不容置疑——

那才是……龙。

那是……神的造物。

随着祂的声音落地，船身的震动渐渐停止，而影子可怕的笑声也渐渐弱了下去，最终，一切都重归于寂。

「爱丽丝。」

爱丽丝慢慢地睁开眼，看到龙还是黑豹的形态，正回过头看着她。

这是……她的龙。

她眨眨眼，伸手握住龙的一只前爪。待视野变得清晰，她才总算又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个苍白的影子。此刻，它已经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正以满含歉意的表情看向她。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见她看过来，影子嗫嚅着说，“真的很抱歉……”

因为刚才的事情，它的表情里明显地多了些对她们的尊敬与畏惧。

算了。

爱丽丝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问：“你刚才说，还有别的活人来过这里？”

“是的，那是个自称叫夏塔蒂兰的神官，您听说过吗？”影子回答得很快，边说边观察它这位听众的表情，“她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活人，您是……第二个。”

夏塔蒂兰？那个被誉为圣者的大神官吗？爱丽丝想起神官特蒂洛提及这个名字时那厌恶的表情，不由得感到有点有趣，她怎么会来到这里？来这里做什么？

感到她像是有了点兴趣，影子立刻说：“我会把这一切原原本本、毫无遗漏地告诉您，不管您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您，好吗？”

爱丽丝沉吟片刻：“那么，你的请求是什么？”

“在您知晓了这一切后，”影子隆重地对她又行了个礼，“我想请您公正地回答我一个问题，一个就足够了，可以吗？”

爱丽丝想了想，还是坐下了：“请。”

见状，影子终于松了口气，也“坐”回了原本的位置。它想了想，选了个略显唐突的问题作为它的开头：

“恕我冒昧，您是唯一神的信徒吗？”

未等爱丽丝回答，它又接着说：

“如果我说，大主神殿所信仰的唯一神是伪神，而我……不，不是我，准确来说，‘阿格莱娅’，才是那个创造了人类的真神，您会相信吗？”

真神？什么东西？

在影子等待回答的间隙，龙淡定地同爱丽丝解释：「我不清楚人类的信仰，但神没有创造人类，爱丽丝。祂构建出‘世界’，创造了‘造物’和其它生物，在这很久之后，某个造物才创造了人类，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时的人类应该称呼那个造物为‘娜媞雅维诺’。」说到这里祂停了停，「至于你面前这个，它看上去不太像是造物。」

神……真的有这样的神存在吗……？

如此说来，这会是这个世界的人类无法直接使用魔力的理由吗？

“我不信神。”爱丽丝摇了摇头说，“但你可以试着说服我。”

“您不信神……”影子怔了怔，松了口气之余却又苦笑了起来，片刻后它才接着问下去：

“您能否告诉我……现在是莱瓦历几年？”

“874年。”

“原来如此。”

它将双手交握起来，以祈祷的姿势缓慢地说：

“我死在……417年。”

它抬眸，以哀伤的眼神看向它的听众：

“我——

“我的灵魂是，被舍弃的、神的人性。

“我的躯体是，被塑造的、神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