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长发的青年在老旧的筒子楼之间来回穿梭。他的动作迅速且带有极强的目的性。能放在冰箱里的食物早就腐坏,如果想要找到保存完好的食物,就要进入储藏室或者地窖。
当然,商店、超市、小卖部也是合理的选择。但是沙多在找另一样东西。
探入一所独栋别墅时,他的注意力被一扇虚掩着的书房门吸引。
踩上去吸收了所有噪声的印花地毯,防虫防潮的栏栅盒子,塞满了乱糟糟书籍资料的红木大书柜。
真正触动了沙多的神经的,是其中的气味。
在淡淡的油墨气味中,潜藏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和《村庄》中死而复生的金绯,有着高度的重合。
书房里的布置和村庄中洋房的富贵气息截然不同。虽说他没有亲自进入过未被村民破坏的房子内部,也能看出金绯在装饰上下了重金。说是把她这一辈子拥有的所有财富都熔铸进去也不为过。
那这栋房子,会是曾经为驱魔师协会工作的金绯生活的地方吗?
他拂过在书桌上堆得好似垃圾场的资料。
桌子是活动的,椅子也是活动的,毛毯随意地塞在座椅后、挂在椅背上,桌子上还摆着一只残留有污垢的马克杯。
这里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应有的痕迹。
沙多试图取出一本书架里的书,却发现塞得太紧,怎么也动弹不得。
于是他只得放弃,向另一本横塞在书籍之上的笔记本下手。
1977年,冬。
受协会的季先生委托,前往B国处理雾都失踪一案。
1978年,冬。
受季先生委托,参与协会的座谈会。
1982年,冬。
被C国的小同事夸了红色的头发很好看。
次日。
我决定把直发烫卷,因为那样看起来很柔软。
1999年,冬。
我好像变老了。难道频繁穿梭在梦中的人也经不住时间的伤害吗?
顺带一提,季先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了。
2002年,春。
协会上新了系统,据说可以帮助脆弱的外行人获取技能和道具,更好地面对驱魔师的世界。
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协会那伙人还把梦改称为“副本”。听起来好像游戏,很可笑。
2005年,夏。
我遇到了一个叫作“绯”的女孩。她很大胆,也很健谈。她说她的名字和我的头发是同一种颜色。天哪。
2008年,秋。
季先生又找到了我。
可是我决心已经不插手协会的事。
2010年,秋。
季先生再次找到了我。
明明我已经改了名字,也搬离了原来的住址。协会的人都束手无策,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2012年,秋。
我和绯为了躲避协会的耳目,暂时分开了。季先生也改了名字,换了全新的身份,入驻了驱魔师协会。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和那个世界彻底分离?会老去也好,会病死也好,那都是我的自由,我不希望被协会束缚,也不喜欢被那些肮脏的东西束缚。我是一位驱魔师,也永远是一位驱魔师。但是我不赞同协会的做法。
绯,再等我一会儿,好吗。
2013年。
绯失踪了!她去哪里了?
我找上了协会。他们对此闭口不谈。我找上了季先生,他说协会内部已经一团糟了。如果能找到爱德华教授,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2014年.
绯还是处于失联的状态。
我很担心她是不是误入了哪个梦中。作为一个学者,她可以拿到我心中的满分,可是作为一个驱魔师,她只是一个孩子。
该死,爱德华教授和李家走得很近。我不能找他帮忙,有没有其他办法?
我甚至不知道绯是死是活。但愿她还好。
笔记到这一年戛然而止。中间还有很多字迹模糊的记录,看起来像是编码后的机密文本。沙多没有兴趣去破解一个半个世纪前的秘密。
反倒是这段由一个奇怪的主视角描述的和金绯相关的随笔记录,让他又想起了一个熟人。
在《钟表》和《远征》中折磨了所有玩家的前任首席,安吉尔。
笔记参加座谈会的那一年,正好和安吉尔正式成为驱魔师协会因果系首席的时间相对应。2008年到2013年五年的时间,也正好是行内谣传安吉尔退隐的时间。
而安吉尔系列副本,则于2017年突然爆发。此后年年协会都要召集驱魔师们介入,直到今年终结。
沙多特意拜托过胡克,尽可能缩小金绯的死亡时间。但是协会的记录只到2007年。这一年,金绯注销了她的驱魔师资格证,开始了她和安吉尔普通而幸福的生活。
再往后,就是不会放在明面上的内容。就算是胡克也找不到更多的资料记载。
沙多合上笔记,并无波澜。
金绯的事、安吉尔的事、协会的事,终究已经过去。说不定连牵涉其中的季先生和协会工作人员都也成为了过去留在记录里的人。
协会确实有不少弊端,但也是平衡了副本和现实的唯一组织机构。它庞大的财力、人力、物力和不可忽视的号召力,早就使其成了世界上众多的擎天柱之一。
而所谓的驱魔师猎人,只是沉浸在自我中的一个暴力组织。
爱德华老师想要左右打太极也好,李舜想要改变协会的根基也好,他们都是放眼未来之人。而沙多的未来,究竟是世界线中的哪一条?他早已看不清。
精瘦的手指把蜡烛放下,试着推了推看似沉重的红木书柜。
果然推不动呢。
金绯给自己花钱买的东西,都是数一数二的。
沙多又试了试侧面的阴影处,咔哒一声机关转动,柜子深处递出一把白金色的短刀。若是仔细鉴赏其上的装饰和工艺,和那把未开刃的匕首出自同一位匠师之手。
不过这一把,刀刃磨得极其锋利。只要抽出,就能以一人之力,抵挡任何变数,护自己周全。哪怕对手是恶魔。
沙多的指腹在刃上划过,剌开一道浅浅的口子。粉嫩的皮肉之下,渗出滴滴鲜血。
很痛。
是一种难以直接描述的疼痛。
伤口处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有无数的针在反复穿刺。
一片寂静中,沙多的手无法再握住短刀,掉落在了软绵绵的地毯里。整个房间里,有的只是因为疼痛变得急促的呼吸声和时不时泄出的喘息。
要尽快止血。
沙多凝视着久久没有凝固的红色液体,感觉视线有些模糊。这是金绯的刀具附带的效果,他早就知道的。
可是偏偏,他还是想试一下。会让恶魔痛不欲生的武器,对自己来说,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会不会不一样。
很显然,答案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脸上,把他砸得头晕目眩。
应该会有绷带的。金绯是一个驱魔师,她会把处理伤势的工具放在最容易到手的地方。
在书房的沙发底下,沙多找到了一个医药箱。里面放着两瓶未开封的碘酒,还有足足一扎绷带和琳琅满目的伤药。
背靠沙发在地上坐下,几乎是颤抖着完成了包扎。
沙多多少也能理解了协会为什么要先除掉金绯。
在当代这个驱魔师的盛世,甚至更久以前,金鳞王青那样不应存在于世上的生物,自古以来被称作恶魔的生物,就已经开始和协会有了密切的接触乃至合作关系。
比如协会例年开展的入门和考核。光靠笔试和面试还不够,如果没有确切进入过一个副本,谁也不知道哪些人只是绣花枕头,也不会知道哪些人是隐藏在底层的黑马。
在考试的最后一个环节,协会会安排交易官与助手开启一个小型副本,从而观察每位考生的应对能力。
而这交易官和助手中,至少有一个,在学术意义上会被归类到恶魔一类。
亚洲分部的许诺和娜忒,欧洲分部的凯文和瑞秋……还有数不尽的沙多看不到的地方。
如果协会还在和恶魔筹备更过分的事情,为了防止安吉尔站出来反抗,就要先让她身边拥有直接抹杀恶魔能力的金绯消失。
尽管并不知道协会做了什么,但从两栋房子装饰就可以看出,金绯确实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山中村的她不再会为协会和副本的事情苦恼,也不在乎外面的人,甚至就连死亡也能笑着唱着歌展开双手去拥抱。
就好像,死亡对她来说才是一种解脱。
沙多带上了短刀。如今他的技能幻想症不再适合频繁使用,军火库自然也无法越过系统和副本的规则凭空出现。一把能斩杀恶魔的利刃,说不定会对接下来的路有帮助。
离开别墅之前,他突然想起安吉尔喜欢喝酒。
协会关于金绯的资料有限,可是为了能让驱魔师们放开手脚攻略安吉尔系列副本,倒是准备了不少和安吉尔有关的超出公开范围的私人信息。
既然她喜欢喝酒,那别墅的地窖里没有把酒列为储存品中的一员,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沙多拖着脚步,缓步走下了金绯家中的地窖。
什么时候,自己也和凯文那个醉鬼一样嗜酒如命了?
白发的青年苦涩地笑着,撬开了酒桶,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舀上大半杯,直直地灌了下去。
一杯,两杯……直到半人高的桶见底。
哈……果然,死人是不会醉的。庄遥生顺手把杯子放回原位,努力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怀疑,又是什么时候慢慢确定?
一开始成为驱魔师的时候,格外容易介入副本?
还是在战争副本中被埋入尸体中,醒来后一步步爬出来?
或者是在看到村庄的女孩时,产生了一种对同类的警惕?
再者是后来,进入钟表世界,被迫接受协会所做的一切,被动和金鳞扯上关系?
安吉尔副本中,他一直都在逃避。想着只要不去那些在资料中看到过的地方,就能和安吉尔拉开距离。李舜也很愿意照顾他的想法,主线之外的内容,一概不碰。
喜欢把刀架在脖子上说话的唐瑜,吃着蘸了汤的面包很认真地和他提议去干一票大的,直接处理了安吉尔本尊的时候,庄遥生才意识到。
逃不掉的。
就好像有人在暗中牵线,和安曦做的一样,慢慢地把他往固定的人、固定的事件上不断拉扯。
安曦想要的,是他庄遥生和魏清,和魏家扯上关系。
而幕后的人更希望他走到幕后,把安吉尔、金绯、步青莲、金鳞以及和宴请、世界线有关的一切都像肠子一般串连掏出。
安吉尔的笔记也提到了李家。那么李舜恐怕也在剧本里占有了一席之地。
李家虽大,但需要进入驱魔师协会吃苦耐劳的只有一个。上一个是李舜的爷爷,这次李舜短暂隐退处理了家族内事务后,下一个就会是他。
庄遥生回国,只是一个契机,收到协会召集令的李家,无论如何都会推一个人出来。不管中间发生了什么,最后站出来的是李舜本人。
抹去了安吉尔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点活着的痕迹的是伊亚哥捷。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是庄遥生自己。
那个英姿飒爽的红发女子,在生命的延长线的最后,已经失去了生命的状态,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和金绯一样。她们都是在过去被舍弃的人。
或许在不远的未来,处于漩涡中央的庄遥生也会被协会舍弃。
那个从他记忆伊始,就成了如同爱德华和胡克一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驱魔师协会。
可是他也没有勇气走到对立面,加入驱魔师猎人。
他没有办法与曾经的家人、同伴,甚至那些陌路的人刀尖相向。
不管是作为沙多还是庄遥生。
因此庄遥生所能做的,就是拖着疲倦的身躯和心,继续往前走。
直到他作为人的蜡烛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