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子聪慢慢地走回看台。一直在远处跟着的段悦君追了上来,但商子聪脸上异常平静的表情让他有些莫名的害怕,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在商子聪身边。
运动会的热闹还在继续。陆杰在八百米比赛得了第三名,满身大汗地跑过来和他们一起庆祝。商子聪大笑着拥抱陆杰,和他们一起开着玩笑,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段悦君觉得这份快活仿佛被哈哈镜扭曲过,这让他心里十分难受。
运动会结束时,商子聪淡然地跟段悦君道别。段悦君仍旧不放心,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我很好啊!”商子聪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这时商海已经在运动场出口等着接商子聪回家了。他和段悦君聊了几句,没注意到这对好朋友脸上不自然的表情。
回家的路上,商海问:“今天的运动会怎么样?很精彩吧?”
“很好。陆杰跑八百米拿了第三名。”
商海拍拍他的肩,把那个网球运动员的故事又给他讲了一遍。
“慢慢来,你也可以的。”他鼓励道。
商子聪笑了笑,没说话。
这天晚上,商子聪给段悦君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有空吗?把樱木花道的手办还给我吧。”
段悦君许久没有回复。直到深夜,他才发过来两个字:“好吧。”
两个人约好了第二天下午在一家他们以前经常去的咖啡店见面。
商子聪因为走路不便,所以提前很长时间出了门,早早就到了咖啡店。他选了一个窗边的位置,呆呆地望着外面的行人。
几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穿着球衣,说笑着从他窗前走过,边走边拍着手里的一个篮球。
商子聪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然后又黯淡了下去。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街对面,商子聪看见段悦君下了车,住咖啡店这边走过来。
他看见刚刚从窗前走过的那几个男生此刻刚好也到了街对面,他们显然认识段悦君,和他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
段悦君刚下车,正要过马路,突然看见几个实验中学篮球队的学长走过来。其中一个和他比较熟的男生笑着说道:“诶,段悦君,怎么在这儿碰到你了。我们正要去打球,你去不?”
段悦君笑着说道:“今天不行了,我有事。”
“有约会吗?”几个男生揶揄道。
段悦君笑着捶了他一下。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加入校队呢?我们邀请你这么多次都被拒,你是不是嫌我们水平低啊?”
“是啊,我们知道你什么水平,要是你加入咱们校队,以后咱们就不怕另外几个学校了。”另外一个男生附和道。
段悦君苦笑着摇摇头:“我有我的苦衷,对不住了。”
“来吧,加入我们吧!”抱着篮球的男生把球硬塞到他手里。“总也不打球,难道你不想吗?”
手上传来熟悉的触感,段悦君一时有些手痒,拍了几下球。这感觉他太怀念了。
“咋样,考虑一下吧!”几个男生还不放弃。
段悦君沉默了片刻,最后把球还给他们:“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再打球了。”
“唉……”几个男生失望地走了。
段悦君走进咖啡店,第一眼就看见了商子聪。
“咦,你已经到了?到多久了?我还以为我到得够早了呢!”段悦君在商子聪旁边坐下。
“没多久。”商子聪的呼吸此刻还没有完全平复。刚刚看到的那一幕让他想了很多,虽然他不知道刚刚他们说话的内容,但他心里有一种隐约的直觉,现在有一个决定正变得慢慢清晰起来。
“来点喝的吧!”段悦君开始低头看菜单。
“那个手办。”商子聪说。
段悦君抬起头,但是没敢看商子聪。他慢慢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手办放在桌子上。
樱木花道没心没肺地对着两个男孩笑着。
“对不起,我没敢还给你,因为我怕你会难过……”
“送给你吧。”商子聪打断他。
“什么?”段悦君惊讶地看着他。
“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没有谁比你更值得拥有它。”
段悦君以为他还在生潘贝樱的气,连忙宽慰他:“忘了她吧!你以后还可以找别的女生!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商子聪再一次打断她。“这跟别人无关,只跟你和我有关。”
“什么意思?”段悦君一脸疑惑。
“你拿着它,打球的时候把它带在身边,就当是我在场上和你一起并肩作战,就像从前一样。”
段悦君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等你好了,我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啊……”他带着哭腔说。
“不要等我好了,你现在就要去打。”商子聪语气坚定。“不要被我绊住,好好地过你的生活。我会慢慢赶上来的。”
段悦君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不住地抖动。商子聪也哭了。
这一晚,躺在床上,商子聪的心里空落落的。
朋友们一个个全都走了,离他而去。段悦君甘心作他手里的一个风筝,但商子聪亲手剪断那根线,放他走了。没有人放弃商子聪,是商子聪自己选择了放手。一场疾病让他的人生走上了一道岔路,而朋友们还在平坦的大道上飞驰。他没有资格让他们等待他,即使想挽留,那也是留不住的。
现在他只觉得非常寂寞。
这时突然有一个久违的名字跃入脑海。
关小涛。
商子聪猛地坐了起来。
他竟然把他忘了!那个苍白瘦弱却永远笑着的男孩。他还记得他握着自己的手,对他说:“常来看我。”
他开始疯狂划动微信聊天记录,直到找到关小涛最后发给他的那条消息:“商子聪,我昨天晚上回到老家了。我离开家太久了,非常想念这里。你不知道,当我妈告诉我要回家时,我有多激动,整个人一下子精神起来,好像病全好了一样!我妈给我找了当地一个神医,据说他的医术很高明,什么病都治得了,我们准备找他碰碰运气,说不定我也能治好呢?到时候,你的病应该也治好了,希望你能过来看看我。我们这的田里每到春天就开满了油菜花,美极了,你这个城里人以前可能没见过呢。打了这么多字,我有点累了,下次再找你聊吧,拜拜!”
商子聪愧疚得几乎要哭出来。这个和他萍水相逢却同病相怜的“朋友”,竟然被他如此轻飘飘地忘记了。他现在觉得,也许关小涛才是世界上最能理解他的人。
他赶紧给关小涛发过去一条消息:“关小涛,我是商子聪。你还记得我吗?以前我们在北京的医院里一起打过游戏的。你最近好吗?”
发完这条消息,商子聪死死盯着手机,等待关小涛的回音。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缓慢流逝,可直到凌晨两点,商子聪再也支撑不住睡着了时,关小涛也没有回复。
第二天一早,商子聪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握着手机。他揉揉眼睛,惊喜地看到关小涛给他回了一条消息。
他兴奋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那条消息很短:“你好,我是关小涛的妈妈。谢谢你还记得小涛,他去年冬天已经过世了。阿姨祝你一切都好。”
商子聪全身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凝固。他盯着手机上那短短几行字,直到眼睛发酸,都一动不动。
他死了。
这枚震撼弹在他脑中爆炸,直到硝烟散去,他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关小涛,死了。
好像被瞬间抽光了全身的力气,商子聪瘫倒在床上,用手捂住脸。
即使自己也曾离死亡那么接近,商子聪也从来没有真正领会“死亡”的真正含义。他总是觉得,死亡属于衰老,属于意外,唯独不属于年轻人。也许在北京的病房里,看到关小涛奄奄一息的模样,“死亡”这个词曾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就立刻被他刻意驱赶到了潜意识的最底层。如今,他不得不直面现实:死亡是公平的,它可以随机带走任何人。
他用了整整一天才慢慢接受了关小涛的逝去,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又陷入自责的泥淖。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主动联系关小涛,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多陪他打几把游戏,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帮他把病治好。
其实他最痛恨的,是自己忘了关小涛。
两人在病房里兴奋地打着游戏的场面历历在目,关小涛对他说“常来看我”时渴望的眼神犹在眼前,而他竟如此彻底地忘了他!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好朋友。
他想到段悦君,高凯,陆杰。他突然希望他们忘了他。甚至他开始觉得潘贝樱的选择也是正确的。他觉得自己不配被铭记。
关小涛最后发给他的那段长长的消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条消息的语气就像关小涛当着他的面说话一样生动,这让关小涛的脸在商子聪的脑海里萦绕不去。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
周六的早上,他对商海说,他要去找段悦君玩。商海不疑有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然后商子聪离开家,坐上了开往鹿涧乡的大巴车。那里是关小涛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