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一眼睁睁看着柏语朝外走去,她叫道:“柏语!”
“抱歉一一,我回头再和你说。”柏语的背影焦急且匆忙,越来越远,在她眼中虚化成一团线条。她嘴唇翕动,浑身泛起细密的抖,于一一心底隐隐有一个预感,一切都要脱离她的掌控了。
到家时,是林可馨开的门。小姑娘明显哭过了,眼睛红肿着,神色透露着不安与紧张,她轻轻叫了声:“姐姐。”
柏语拍拍她的肩,看到坐在沙发上脸色发木的母亲:“妈。”
林叔叔站在沙发旁,此刻走过来拉着林可馨进了卧室,对她说了一句:“和你妈好好说。”
柏语暗暗深吸一口气,下定某种决心般走上前,接着便看到茶几上她的病历。她没想到母亲会翻她的房间。太阳穴附近的筋鼓鼓地跳,她等着母亲开口,像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母亲终于开口了:“怎么会呢?”母亲像是在喃喃自语,不堪重负般捏着眉头:“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抬起头,盯向柏语,眼中带着几分神经质:“你为什么也要变成这样?”
这样,那样?柏语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能回答什么?对不起妈妈,我是个糟糕的女儿,终究还是变成了和我爸一样的样子。
母亲从沙发上站起来,看那份病历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会传染的病毒,表情是一种难言的痛苦:“你怎么能和你爸一样?”被时光封存的伤疤几十年来泛着隐痛,让她一刻也不能忘记,终于在她以为噩梦结束可以得到喘息的时候,这份病历却一瞬间把她拉回黑暗的回忆,再次回到那绝望的境地。她的家庭,她的梦想,她的人生,她一切的一切都要为此毁灭。她看着面前这张脸,多么像,和她父亲简直一模一样。身体控制不住的战栗,果然,你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他折磨了我那么久,现在你也要折磨我,果然,你们都是要害人的!这样想着,忽然看到对面柏语受伤的表情,才发现自己已将心里所想脱口而出。
没有关心,没有心疼,迎来的只有质问。尽管最近种种让柏语觉得她们母女关系有所缓和,她也不会那么天真的认为母亲会有多爱她。可亲耳听到母亲的话,心头仍剧烈疼痛着。这么多年,她本以为她早就不在乎了。
“我害你,我怎么会害到你呢妈妈,总之我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两面不是吗?你只当你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女儿,反正你一直也都是这么做的。”
看着母亲震惊的神情,开了口的情绪如洪水涌出,柏语无法停止她近三十年唯一的一次控诉:“妈妈,我真的很想问问你,你有把我当作你的女儿吗?你又有一点点在乎过我吗?现在你何必这么大反应,你不是一直以来都拿我当空气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母亲嘴唇颤抖,再不见平时的体面。
柏语此刻也像被撕下了佩戴多年的面具,口中吐出刻薄的话语:“我说的难道有错吗?如果当初不是我差点被他打死,你根本都不会来接我吧。”治疗的副作用是恢复的记忆不经筛选,那些被深深掩埋的记忆被一同唤醒,不管主人是否愿意。柏语握紧拳,稳定身形,父亲闭着眼的灰败面庞好像在她眼前晃动,她几乎要吐出来。
“咔嚓。”卧室门打开,林叔叔冲出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皱眉不满地说:“柏语,你怎么能和你妈妈这么说话。”方才她们说话音量不小,卧室里林叔叔听了全程。
林可馨也走出来,她被吓坏了,脸上挂着泪。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她面前素来温和的姐姐,和虽严厉但也疼爱她的妈妈会吵起来。她怯怯地走到父母身边:“爸爸。”然后又看到姐姐空洞的眼神:“姐姐……”
刚想走到姐姐身边,父亲拉住了她:“去把行李拿出来。”
“可是……”
“快去!”又看了一眼姐姐,林可馨有些犹豫,但还是听从父亲的话进屋搬行李。
发泄过后留下的无尽的空虚,其实没必要的。看着对面的一家三口,他们才是一家人,她一直都知道,何必还要心生怨怼。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柏语,你不该这么说你妈妈,我们至少把你养大,供你读书,没有把你完全扔给你爸爸,做人要有感恩之心。”林叔叔开口道。
柏语无话可说,她闭了闭眼,恰好林可馨把行李搬出来。她走两步拉开门:“抱歉,是我没有感恩之心,你们大概也不想和我这种没有感恩之心的人待在一起。慢走不送。”
没有再看对方的反应,待他们出了门,柏语跌坐在沙发上。“啪嗒”一声,口袋里掉落一枚戒指,泛出半圈银光。
于一一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到于宅。
于因成看到自家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连要问的话都忘了:“你怎么出去一趟脸色变这么差,发生什么了?”
于一一没有回答,她还在思考。当初在x市柏语说过她曾经失忆过,所以忘记了她们的曾经,但原因她没有细说,只说是意外。意外,什么样的意外?柏语母亲似乎是她工作后第一次找她过年,她知道柏语是离异家庭,和家里关系一般。
越想心里越是发慌,于一一又想出门却被于因成拦下:“哎,你去哪啊?问你话也不吭气。”
“我有事。”
“有事这会儿也不是出去的时候,你过来,我有话问你。”于因成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怎么了?”于一一不明所以,被于因成拉回去。
于因成态度严肃起来,斟酌片刻开口道:“你应该知道全素片吧。”
“知道,怎么了?”于一一当然知道,且不论她曾在E国留学,光是最近杜伦药业和贝尔纳女士之死的纠纷就闹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都难。杜伦药业终于在舆论压力下进行了药物抽检,检测合格,与当初贝尔纳女士质疑时提供的数据不符。暂时摆脱了药物违规的罪名,但仍有人认为杜伦药业使用了其他手段,事件至今如罗生门愈演愈烈,无法窥见真相。
于因成继续说道:“你在E国的时候,用过全素片吗?如果用过是在哪年?”
于一一闻言一愣,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于因成又补充一句:“你仔细想想。”
于一一回忆着,半晌后说:“我用过,不过只有一次。是我大一那年室友推荐给我的,不过我用不习惯,只用了一瓶。哥哥,是不是……”
于因成攒着眉,转而又笑了:“不用多想,总之我们只要治好你的病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就不是我们考虑的了。”他拍拍于一一的肩,“好好休息,明天我们要见一些人。”
于因成一番话让于一一的心里七上八下,连带着柏语的事让她坐立不安。电话打给柏语,对面的声音如蒙了一层纱:“不用过来了,现在太晚了,明天我去找你……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他们今晚就要回去了,我去帮忙搬东西……我没有瞒你,那会儿是可馨和我妈闹别扭了……好好好,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骗你。好了,晚安。”
“嘟嘟嘟……”电话挂断,于一一久久看着屏幕。
这个骗子。
于一一知道,柏语一定在说谎。她攥紧手机。
次日,于一一本想先见上柏语一面,但没想到疾控中心来的这么早。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外国面孔,从制服上能看出是国际联邦的调查员。
他们选择在二楼书房谈话,于母陪着她,于父和哥哥则在外面等候。问的问题不多,主要还是围绕昨晚于因成问她的那几个问题展开,要她尽可能的回忆她所服用的那瓶全素片的生产日期与批次。在谈到她是因为出国留学才接触到全素片时,于母忽然掩面起身,抱歉道:“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看着母亲走出去,调查员开口道:“出国是你母亲的意思?”
“不是,“于一一回过头,抿抿唇,“也算是吧。”
“你母亲大概在自责当初让你去留学了,”一个面容温和的女调查员说,“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相信联邦。”
谈话结束后,于一一和调查员们握手告别。于母也恢复镇定,和于父一起同他们聊了几句。于一一左右看看,没看到于因成。
“我哥呢?”
“在楼下。”于父回道。
于一一走下去,拐过转角居然看到于因成和柏语站在一处,聊了很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