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湘唤过宋大人,徐诺唤过宋大人,然,这三字从裴思淼口中吐出,这般旖旎。
甚至……风流。
宋涟清两颊发热,余光偏转,徐诺和早已不见了身影。
裴照林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但不欲为难她,先抛出台阶:“这么大阵仗,可是为了迎接宋大人的官袍?自然,亦欢迎裴某与袁大人。”
太动听了些。
宋涟清头回发觉,裴思淼太会做官。
她窘迫弯唇,抬手,“裴大人,请。”
游廊里,宋涟清跟在裴照林后面,隔着几步距离,问宋管家:“可有看茶?”
“娘子放心,待客之礼齐全,只是……”
宋管家犹豫半晌,宋涟清唇角的笑意微滞,“只是什么?”
“那位礼部员外郎,您,看了就知晓。”
直至步入待客厅,蓝袍青年起身行礼,有些抗拒地与她对视。
宋涟清瞧清他发白的双唇,终于品出宋管家的意思,这是将人吓着了!
她抱歉着解释:“涟清方从刑场归来,庆贺仇人之死,一时喜悦放了些炮仗……”
“这哪是一些炮仗……”袁辛腹诽出了声。
宋涟清绞着一双手,恨不得挖个大窟窿钻进去,“袁大人,失礼。”
袁辛察觉失言,“不打紧,不打紧。”
抬眸,他正巧撞上裴侍郎眼底的冷意,心头一紧。
得,陛下钦点的工部郎中,宠臣裴侍郎来撑场子,左右得罪不起。
“宋大人不若来瞧瞧官袍。”
他朝梁柱旁会意,黄衣小娘子端起托盘,呈上前。
几身青色的官袍、常服整齐堆叠,乌纱帽与褐色的牙牌压在上面。
宋涟清不自觉抬手,从乌纱帽抚过青袍的云纹纹路,此刻,她整个人踏进云里,今后,她便是工部郎中宋涟清!
心里却沉甸甸的,星眸里流露出坚定,总有一日,她也要成为祖母那样勤政爱民的女尚书,将地舆发扬光大!
“这般爱不释手,何不试试?”
略带笑意的提议响起,宋涟清收回手,正欲推辞,又听他补了一句:“尺寸,应当错不了。”
???
为何错不了?他量过?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宋涟清险些惊呼出声,连同袁辛眼眸圆睁。
岂料,裴大人只是接过侍从递来的一盏新茶,微抿一口,轻描淡写:“若偏小偏大,也好叫礼部及时修正,袁大人如何看?”
袁辛吓得有些发懵,奉承道:“裴大人所言极是!”
裴照林那双丹凤眸潋滟柔波,漾着恰到好处的温润,若忽略看向袁辛时多出的驱赶之意。
袁辛瞥了眼他身上那身绯红的官袍,又看向自己这件寻常蓝袍。
他终于悟出点道道,试探道:“时辰不早了,下官还有些公务,不知可否先行告辞?”
裴照林眉梢轻挑,“无妨,袁大人莫怪,若宋大人的官袍不合身,裴某再叨扰一趟礼部。”
“自然,自然。”
一唱一和,宋涟清有些听不懂,差人送走袁辛,在待客厅旁侧的院子,找了间空房试官袍。
黄衣小娘子帮她系好腰间坠玉革带和牙牌,笑道:“娘子,奴婢斗胆一句。”
宋涟清理着领口,犹疑道:“怎了?”
黄衣小娘子一语惊人:“那位裴大人,似乎很是钟意娘子您。”
宋涟清的指节顿住,身前铜镜模糊,却映出她绯红的面容,笑骂道:“你这小娘子,莫胡说!”
她家宋娘子人美心善出了名,无怪罪之意,黄衣小娘子大着胆子:“同样的差事,裴大人乌纱帽、官袍一样不少,袁大人官职比不得裴大人,他却着寻常衣袍,裴大人定然是有意让您瞧瞧他的俊俏。”
宋涟清嗔羞交加,又不忍打断她,示意她的下文。
黄衣娘子抿了抿唇,继续道:“还有啊,您方才没瞧见,裴大人其实一直在赶袁大人走。”
宋涟清顾着看官袍,真没瞧见,“当真?”
“娘子怎的还不信?”
黄衣娘子无法不笑,贴在她耳边,“您待会儿这样……然后……”
宋涟清精致的五官难得拧了拧,好半晌才平复心绪,敲定:“不妨一试。”
她倒要瞧瞧,他们清正的裴侍郎,可是想“以权谋私”?
*
说起来,裴大人当年还险些成为宋家婿,礼部差事却徒留他一人,明眼人早就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晨间应当没用早膳,不免多吃了两块莲蓉酥。
宋管家眼尖,问他:“大人可要再添一盘?”
莲蓉酥太甜,像宋涟清羞红的面颊,思绪飘过,裴照林气笑了,自己都唾弃这荒唐的通感。
舔舐最后一丝甜味,他的喉结滚动,指节微蜷,不敢再拿,“不了,不了。”
眸光稍转,小娘子那身青袍跨过门槛,腰线勾勒明晰,袖摆宽度适宜,青色衬得她愈发玉白。
“尺寸,确实错不了。”
宋涟清唇张了张,两手揪着衣袖,他当真量过?
疑惑羞赧升腾,他如何量取?!
裴照林从扶手椅上起身,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裴某早年行军,亦画些草图,勘测地势,遂,眼睛准些。”
勉强,勉强,宋涟清不再追究,递给黄衣小娘子一个眼神,她有意无意露出那顶乌纱帽。
混迹官场,最是察言观色,裴照林的目光移至宋涟清的乌发,几枚簪子全数绾起,板正的装束只差顶乌纱帽。
他立刻会意,“先前陈参道宋娘子想加官,你有地舆大才,是以,裴某向陛下举荐你入工部。”
她这么试探,裴照林索性不装了,“怎么亦算半个伯乐,裴某想替宋大人加上这顶乌纱帽,可愿?”
话虽不错,但由他来说,就变了味道,还真是想“以权谋私”啊。
宋涟清败下阵来,同他打起官腔:“下官荣幸之至。”
裴照林身量很高,宋涟清朝前几步,不过抵至他的肩头,还有淡淡的雪松香味,暧昧氤氲四起。
她右额靠眉梢,有条青紫色的疤,结痂的伤口不疼,不知有意无意,她感觉,他的指腹轻轻扫过两回,灼得她浑身酥麻。
又一道触感,宋涟清受不了温柔鞭笞,咬着下唇后退,自己抬手正一正,“有劳裴大人。”
指尖突然落空,裴照林的心口也空了一块,半晌没回过神。
宋涟清自觉失态,看着他眼底的失落,找补:“大人若无公事,可否留下用个晚膳?”
怕他觉着没诚意,她情急道:“我厨艺相当不错!”
裴照林知她是半个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不舍她为他洗手作羹汤,失笑道:“宋大人的手适合握笔杆子。”
古人说:“曲高和寡,知音难觅。”[1]
宋涟清忽觉眼眶温热,她彻底弄清了,裴大人对她的情愫,带着欣赏珍重之意,正是她所赞同的男女之情。
他这份情谊,好像没那么难以接受,即便他是她此生宿敌的“堂弟”。
*
临湖水榭,宋府观澜听雨赏雪的好处所,四面落地镂空格扇窗敞开,美景尽收眼底。
宋涟清立在水榭前,邀他步入,“犹记家中长辈们待客,时常挑择这处水榭,涟清今日效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裴大人海涵。”
忆起什么,清亮的眸子里混入感伤,极为明显。
裴照林摘下乌纱帽交予侍从,上前落座,有些动容。
一路走来,这偌大的宅院除却长工,实在冷清,同他家一样。
身前,曾经京师最天真烂漫的小娘子,如今学着长辈们的模样处事,捋起衣袖要帮他倒酒,懂事得叫人心疼。
裴照林先一步执起酒壶,为她添了一杯,“得宋大人青睐,裴某之幸。”
宋涟清盯了会儿那盏酒,朝他讪笑一声,“多谢。”
如坐针毡,还没用一粒米,她便想跑了。
自从决定接受他的心意,她总觉得,他对她所言每一句话,都藏着深意,过度细品,只剩蜜糖似的甜味。
这个念头叫她心惊,她不喜欢失控的思绪,端起酒盏,离唇边几寸,她急急推出,“裴大人,这杯,涟清敬您。”
裴照林就这么看她半刻钟八百个小动作,与她碰杯,轻抿一口酒。
宋涟清将酒一饮而尽,又添了一杯。
几杯下去,裴照林看出名堂,笑问:“与裴某用膳,不太自在?”
是以,借酒冷静?
宋涟清已然有些迷糊,两腮坨红,摇了摇头,暗道酒水真是好东西,她现下没有半点羞怯与局促。
目光轻扫,瞥见他手边的油纸包裹,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她喊他:“裴三水!”
冷不防的一句,裴照林惊得筷箸掉落在桌面。
他顺着声线,小娘子两手托着腮,直勾勾地瞧着他手边,问他:“放在桌上的美食,为何不分享?”
醉意晕染,眉眼鲜活明媚。
过往二十三年岁月,裴照林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恨十三岁的自己,若没烧毁小娘子的地舆图稿……
他无奈打开油纸包裹,递过去。
“桂花糕!”
花瓣糕入口即化,宋涟清餍足地眯了眯眼睛。
脑海混沌,依稀有潇湘卫持剑抵在她腰后的画面,宋涟清顿觉糕点没那么美味,嗔怪他:“那天,你看到我想吃桂花糕对不对?”
裴照林心底一颤,微微颔首,而后垂头轻笑,她这是醉了,还是没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