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这一年的夏天一切都很匆忙,段书湘来不及反应就要为了安抚妈妈而装作适应了新转入的中学,装作适应了没有空调的夏日,装作适应了需要自己手洗衣服的日子。
原本被精心护理的双手因为洗衣刷碗长出了茧子,变得粗了一圈。原本用鱼子酱发膜做周期性护理才养出的丝绸般的黑发也不再适应这个连水果买多了都会有争吵的家庭了。
段书湘被何凤兰亲自领着,去当地的理发店卖掉了一头秀发,她细心保养着留了五六年的长发一朝化为齐耳短发,剪掉的头发成了商品,而卖头发挣得钱不知去了哪里,总归不属于段书湘。
黄雷立和何凤兰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和好的也越来越随意,甚至有些时候刚吵完喝杯水的功夫黄雷立与何凤兰便又和好了。
他们两个好似不会被坏情绪影响一样,唯一会在意会受伤的好像只剩了原本应该是旁观者的段书湘。
一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段家生活了十二年养出的傲气与自如都被磨损在了这个充满鸡毛蒜皮和争吵的重组家庭了。
黄鸣明没有再回来过,他留下的衣物段书湘入冬时抽了一个周末全部洗干净收到了袋子里,放在了属于黄鸣明的柜子最下面,连同着他留下的其他东西一同收纳在纸箱中。
冬天,洗衣服没有热水,段书湘手生了冻疮。黄雷立看不下去,出去打了几星期的临时工改了家里的水管,并将冬天时常没有热水的太阳能热水器换成了电热水器。
刚换热水器那周段书湘洗完澡忘记拔插头被何凤兰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何凤兰情绪激动不顾外面还下着雪扯着头发还没吹的段书湘去了后院,将她重重地推在地上,让段书湘看外面的雪有多厚。
“下这么厚的雪我都要出去干活,你知不知道你不拔插头一个月会费多少钱?你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啊?你摆什么阔气?人家段画意比你可有钱多了我听说人家还会出去兼职赚钱,你怎么就一天天全呆在家里就会费钱?”何凤兰骂了很久,段书湘头发带着水没有吹干被冻成冰了,晚上睡觉冰化了,枕头全湿了。
第二天段书湘照常去学校参加考试,考试结束交卷时站的太猛了整个人跌到地上,周围人吓了一跳,一个男生主动背着她去了医务室,这才知道她不是因为站的猛而晕的,是因为她一直在发烧。
段书湘抓完药就被班主任批了假条,逼她回家好好休息:“九年级再赶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书湘,你先回去把病养好再说。”
段书湘拗不过班主任,只好拿着假条离开学校,她没有回家,而是拿着抓完药仅剩下的三块钱坐了一路公交车,去了终点站森林半岛。
森林半岛不是岛,是她亲生父亲为了她一句戏言买下的一栋还未开建的别墅。
隐约记得当时应该是九岁,当时段磊和何凤兰感情正浓,她也受尽了宠爱。那天段磊临时有个晚宴要参加,何凤兰飞去了上海买瓷杯,段磊找不到女伴正着急,小书湘笑着跑到父亲面前自告奋勇要当他的女伴。
段磊觉得女儿的提议有趣,当即买了一件蓝色Dior蓬蓬裙改成适合她的长度参加了新区别墅群的奠基晚宴。
段书湘忘记了那天晚上觥筹交错的很多事情,就记得她看见那些小巧的别墅模型觉得有趣,指着其中一个要他爸爸给她买。
段磊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在这群别墅尚未开盘的时候买下来段书湘指着的那栋别墅,那栋别墅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森林半岛”。
那天段书湘发着烧在漫天飞雪中隔着栅栏远远望见了那栋已经有了雏形的别墅,雪花落在段书湘烧的通红的脸上很快化成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好似泪水。
而当段书湘眼中滚烫的泪水覆盖了雪花留下的水痕,真正的泪痕显现时,段书湘闭上眼睛,第一次有些怀念最开始的时光。
面前这座没有建成的别墅就像是海市蜃楼,里面承载着她过去所有的幸福,栩栩如生却又永远不可能触碰得到。
她没有停留,坐了返程公交车回了学校。
一次一块钱,两次花了两块钱,段书湘只剩下了最后一块钱,她将那一块钱放进了蜷缩在天桥上撑着伞装作残疾的乞丐碗里,期盼着新的一年,会有好运因此降临。
班主任没想过段书湘这么快会回来,公开在班上表扬她学习认真刻苦,段书湘烧的昏昏沉沉,班主任叫了她两次她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朝其他人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九年级的课程紧,考试多,段书湘无力应付家里越来越多的摩擦,主动要求办理了住校。元旦那天,她回家的路上遇见了段家的车。黑色的轿车不过匆匆看了一眼就隐入车流再也望不见……
周末回家何凤兰不知为何心情很好,亲自下厨做了菜,笑盈盈地喊段书湘一起吃饭。
饭桌上何凤兰止不住地笑,满脸得意地分享着自己打听到的八卦:“段家那几个人没一个好货,段画意我算是知道她为什么能赚钱了,那根本不是她赚的钱,是外人给段磊的贿赂,表面上是段画意的报酬实际上就是为了贿赂段磊。我就知道那个私生女没那么大的本事,哪里比得上我的女儿。”
段书湘听着母亲的话,知道自己应该笑的,就机械地朝何凤兰笑了一下。
可内心不知为何却忽然泛起一丝厌恶,看着何凤兰骂人时咬牙切齿的表情,她忽然有些恍惚,无论如何不能将记忆里优雅地喝着咖啡的人与眼前目光狠厉语气尖酸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有些害怕,尽管何凤兰正在笑着。她对这样的何凤兰感到陌生,她印象里的妈妈,没有这样尖酸刻薄的时候,没有以取笑别人为乐的低级趣味。
一顿饭,段书湘吃的如同嚼蜡,内心翻云覆海却无处发泄,她不能告诉何凤兰,亦不可能告诉毫无关系的黄雷立,她就静静地坐在桌子前,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她们夫妇二人互相讲述白天工作遇到的趣事,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
元旦后没几周就开始放寒假,何凤兰和黄雷立一起去市区找了临时工,白天家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段书湘一个人。
没人给段书湘做饭,她饿的不行只能摸索着开始自学做饭。炒菜时锅里面的水没擦干净,油炸出来烫伤了她的手。
段书湘不敢再炒菜,每天靠水煮菜和素食以及简单易上手的各种粥生存。她看着手上的烫伤,吃着碗里毫无味道的白粥,泪不断地打在桌面上。她难受,她自责,她怨恨。
她恨她自己什么都不会,就像是一个废人一样连饭都做不好。她明白是段家的锦衣玉食和娇惯给她养成了这样毫无生存技巧的模样,可她做不到去恨段家给予她的所有,因为那些都是她享受过的,她实在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生存,是啊,是生存。
段书湘有一天站在厨房熬粥时忽然从心底冒出这个词,这个满是挣扎气息、伟大而又辛酸的词。是什么时候开始,她没有了生活,只剩下了生存?
她不愿意接着思考,因为她怕自己会越想越悲哀,其实她的日子并没有多糟糕,可能只是因为她之前在段家生活条件太好,娇生惯养了太久养成了许多“坏”毛病导致的吧?所以她才会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毕竟改掉坏毛病的过程都是格外痛苦的。
段书湘只能给自己这一个解释,更深层次的她不愿意想,也需要想,她只认定,这里是妈妈的新家,妈妈在这里,她以后必须也只能呆在这里。因为,那是她妈妈啊。
直到过年前三天,黄雷立和何凤兰才辞去工作返回家,两口子去镇上花一天时间迅速置办好了各色年货,原本清冷的家终于有了点过年氛围。
三人天天在一个饭桌上其乐融融地吃饭,但是段书湘心思何其敏锐,立马察觉出黄雷立隐藏在笑脸之下的伤感。
他给自己夹菜时,眼睛总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段书湘知道他看的是谁,是黄叔叔的孩子,那个叫黄鸣明的男孩。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黄雷立总是骑着三轮跑到村口,盼望着他孩子的身影出现在道路上……
然而直到除夕夜,黄鸣明都没有再回来。他没说出口的誓言,都由他自己亲自践行了。
他的决绝似乎是想要跟他父亲的软弱作对,他的坚定似乎是想要跟他父亲的出尔反尔分庭抗礼。
黄雷立的期待落空,失落再也压抑不住,饭桌上白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
何凤兰不在乎黄雷立的情绪,只是不停地咒骂着段家。段书湘听着何凤兰嘴里一个接一个的“段”,只觉得自己往后的幸福都要断在她妈妈口中了。
一顿年夜饭,三人各怀鬼胎,桌上的菜终究是剩了大半。
年夜饭结束,黄雷立就按规矩带着何凤兰去了附近的亲戚家拜年。
段书湘收拾完饭桌后一个人无聊地呆在家门前看别人放的烟花,四周都是烟花绽放的声音,吵闹的,热烈的,是她荒芜的内心无法承受之热闹。
远远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段书湘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