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煜望着裴柚良久,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们来到大殿的一边,他说:“岳姑娘有何事找贫僧?”
“普觉大师有所不知,我的体质特殊,青天白日见鬼乃是常事,不知普觉大师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免于被恶鬼侵扰?”裴柚意有所指道。
谢嘉煜眯了眯眼,他从手腕取下一物,黑珠上镌满佛文,红底金字,佛光溢彩。
裴柚接了过来,把佛珠握在手中,上面带着未散的余温,她轻扯嘴角,笑道:“多谢大师。”
“岳小姐不必客气,”谢嘉煜客套地说,“若是岳小姐没什么事,贫僧还有法会需要主持,先行告退。”
裴柚:“大师,请。”
目送谢嘉煜离开,裴柚静静看着佛珠,将珠子套左手腕子上,举到阳光下细细端详。
……
方宁寺大开寺门迎接难民,大部分难民随着岳家夫妇走后,寺中又添一批新僧,多是上山讨口饭吃的受苦受难的百姓。
裴柚日日佩戴谢嘉煜的佛珠,又是佛门重地,见鬼的次数概率几乎为零。渐渐的,她有些淡忘自己的遇鬼体质。十多日安然无恙的过去,岳家夫妇派来保护裴柚的侍卫不免放松警惕,栀子作为贴身保护的婢女,不曾松懈片刻。
这一晚,裴柚嫌佛珠硌手,摘下放到桌上,躺下准备入睡。
她站在桌前,熄灭蜡烛,烛光消失的刹那,窗外黑影一闪而过,倒映窗纸,影子极大,她端着烛台的手不由松开掉到地上,她后退到床榻边,警惕地盯着窗户。
什么东西?
是人还是鬼?
裴柚抓住佛珠,套在腕间。与此同时,栀子拎着剑推门而入。
“怎么了小姐,发生什么事了?”栀子的目光飞快从裴柚身上掠过,确保她安然无恙,将屋内环视个遍,来到裴柚跟前。
裴柚摇摇头,道:“刚刚我熄灯准备睡觉,瞧见窗外有个东西靠近,一眨眼不见,往西边去了。”
“是脏东西?”
“……不确定。”
栀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出去……”
“别走,”裴柚握住栀子的手,低声道,“说不定是调虎离山。”
栀子轻声道:“我让外面的侍卫去西边瞧瞧。”
“好。”
裴柚不确定刚刚那东西是人还是鬼,如果是鬼的话除了在精神上有些冲击,掀不起什么海涛大浪。但如果是人,在她屋外面鬼鬼祟祟,危险便高了。
很快,栀子赶了回来,“侍卫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我让他们打起精神巡逻,保证不让任何人靠近,小姐放心睡吧。”
栀子扶裴柚躺下,裴柚平躺着,问道:“你也快去睡吧。”
栀子:“总觉得不安心,小姐您睡,我守夜。”
裴柚:“可是你在这,我睡不着。”
栀子望向窗外,蹙了蹙眉,道:“那我到屋外候着。”
“不如这样吧,”裴柚往里面挪挪,“你睡旁边。外面有侍卫巡逻,不碍事的。”
“这不符合规矩。”
“哪有那么多规矩。”裴柚拉着栀子,栀子面露无奈,紧绷着身子合衣躺在最外围,剑在怀中不撒手。
裴柚感受到她的僵硬,说道:“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栀子无奈地说:“怎么成了您安慰我。”
裴柚嘿嘿地笑,眼皮越发沉重,刚被惊吓过的心脏渐渐平静,呼吸也平稳许多。
栀子侧着脸,借着月光注视裴柚恬静的脸庞,她暗自下定决心,必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夜已深,远处传来不停歇的犬吠,寂静的夜里好似在耳边狂吠,墙角有杂碎的声音,侍卫巡逻。蟋蟀声、风吹灯笼的簌簌声,入眠的最佳伴奏。
裴柚突然惊醒。
身旁的栀子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她心不由一紧,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
突然,她在窗口发现那时候出现的黑影,这一次,它直接从墙穿过来!
她拼命张嘴:“栀子……”
“栀子!”
裴柚猛地坐起身,眼前由黑转白,她突然发现刚刚还是黑夜,再睁眼已是白天,往边上看,栀子已经离开。
是梦。
梦里,那个东西……
长着谢嘉煜的脸。
裴柚揉了揉眉心,大概是晚上想得太多,加上压力过大,这才做了噩梦。
栀子轻手轻脚地推门,瞧见裴柚坐起身已经醒了,走过来,说道:“您醒了。”
“嗯。”裴柚揉了揉眼皮,“昨晚的黑影,你查到了吗?”
栀子踌躇片刻,道:“廊下来往的人较多,找不到确切的脚印。也许昨晚有人梦游……”
裴柚:“也罢。今日有普觉大师的法会,多是祈求苍生降下恩泽的百姓,我们得空,也去瞧瞧。”
栀子点点头,替裴柚上妆。
……
御卫环列两侧,兜鍪映日,旗帜纷纷扬扬。这场法会的举办者,乃是皇家。
裴柚跳下马车,环顾四周。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密密麻麻,打眼望去如同沸水里下饺子,一个接一个。
就在这时,嘈杂的人声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裴柚的身边“呼啦”一片跪地,不知道什么情况,她连忙跟着下跪。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柚没有抬头,真龙天子的威慑力无形中蔓延,逼得人不敢抬头窥看。
“朕的百姓们,都起来吧。”
裴柚一怔。
是女人。
女帝的声音威严中带着关切,九旒撞珠,百姓俯首,百官臣服,连呼吸都不由放轻。
接下来的事,裴柚没兴趣关注。她倒是对女帝感兴趣,但离得太远听不清也看不清。她抱着手仔细听着内容——无非是女帝亲自参加法会,下罪己诏向全天下谦认自己的过错,祈求上天宽恕,降下甘霖。
“普觉大师……”
裴柚望向高台,那道宛若与世俗隔绝的身影徐徐走向女帝,恭敬行礼。离得远看不清,但裴柚可以想象到。他的脸实在过于惊艳,即便是光头造型也揉不散半分俊俏,更添一丝超凡脱俗的独立感。
高台上,两道身影靠得极近,在她的视角来看,二人交颈而语,声息相通。比肩而立,影叠如一人。
天光聚敛,天地如扣,似墨池倾泻万里。跳珠溅玉,铜钱大的雨点噼啪砸落,愈演愈烈。
困扰家国三年的干旱,顷刻间降下生机。
“下雨了,太好了!”
“老天保佑!”
“我们终于得到上天的原谅。多亏了女帝,多亏了女帝!”
是谢嘉煜。
隔着老远,她都能瞧见他扬着嘴角,心情大好。女帝的脸像是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雨水打在裴柚的脸上,疼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栀子:“小姐,人群躁动,我们早早离开吧。”
裴柚:“好。”
……
回去的路上,裴柚一直思考一个问题。
第一世,谢嘉煜扮演普觉大师时,她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第二世她与谢嘉煜白头至死,到了第三世普觉竟然还活着,很明显时间对不上,谢嘉煜身边的人竟然丝毫不怀疑。她在系统那同样产生过疑问,她不明白,也搞不懂。或者时间没有规律也说不定。
直到有一天,裴柚见到位老熟人。
午时,方宁寺涌进来一批人,身着金甲,面容肃穆,腰间悬挂冷韧长剑。
“起来起来,二皇子前来还愿,闲杂人等退后!”
侍卫清场,某人身着青衣锦服,衣摆如流云。他摇着羽扇,在侍卫的注目下大摇大摆进了佛殿。
“出去出去。”侍卫催促着裴柚与栀子二人离开。
栀子冷静地挡在裴柚前面,喝道:“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家小姐。”
侍卫嗤笑道:“哟呵,你家小姐真是矜贵。”话锋一转,狠狠地瞪着她们,“你可知我主子是谁。二皇子驾到,你们还不跪下!”
“我管他是谁……”
裴柚连忙拦住栀子,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从侍卫身后传来,“退下。”
侍卫连忙低头:“是。”
莫逸之:“我这个属下是大老粗,惊扰了淑女,二位小姐莫怪。”
她的样貌随着重生变化,倒是不担心莫逸之能认出来,但他就是个孟浪的男人,需远离。裴柚遮了遮脸,道:“听闻二皇子为国祈福降雨,得偿所愿来寺庙还愿,我们不打搅您了,先行告退。”
“慢着。”他突然开口阻拦。
裴柚内心感到一阵反感,面上却一成不变地浅笑。
“您有事吗?”
莫逸之轻扯嘴角,露出和蔼的笑容,道:“既然在寺中相遇便是我们的缘分,岳小姐何必急着离开。”
裴柚看着他,问:“你认识我?”
“我也是偶然听闻宰相的嫡长女身怀特异,能青天白日的见鬼。宰相大人不忍女儿受到惊吓,将她送到方宁寺。”他笑眯眯地,折扇在手中灵巧地转了个转,“我观小姐身姿卓越,非比寻常。故而猜测你就是岳卿卿。”
“二皇子天资聪颖。既然没什么事,那民女告退。”
“等等。”莫逸之轻挑地挡在她们面前,如若她们走得太急,现下已经撞进莫逸之的怀中。
裴柚黑了脸,仰头看着他。
“二皇子,佛门重地,你想做什么?”
“岳小姐莫要误会,在下自然有事找你。”
“我不觉得第一次见面就有话要聊。”裴柚毫不犹豫地拒绝交谈,她与莫逸之没什么好说的,“二皇子为国还愿要紧,民女告退。”
裴柚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莫逸之炙热的目光,她深吸气勉强压抑住翻涌的怒火,挺直腰板离开。
栀子:“小姐,二皇子为国还愿只怕要在寺中多住几日。他品行不端、为人孟浪,我们能避则避,避不开的话,我也不会让他占到你的便宜。”她的目光渐凉。
“谢谢你。”裴柚浅笑。
栀子一愣,目光躲闪,“跟我客气什么……”
远处的土坡上趴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想必是难民中的一员,住在寺中良久,裴柚内心不由熏陶几分宁静与慈悲。
“栀子,那似乎有个孩子晕倒了,你叫人来看看。”
栀子朝着所指的方向看去,皱着眉转回头,道:“哪里?”
裴柚心口微沉,袖下的手握成拳,“就在那,你没看见吗?”
“我过去看看……”她先一步走向裴柚指着的位置,面色凝重。她突然折回来,二话不说扯着裴柚的袖子一路往回赶。
裴柚没说话,任由栀子拉着自己,只是脸白了几分。
走出很远,路遇几位年幼的小沙弥,他们路过裴柚、栀子身侧时停了下来,双手合十。
“二位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裴柚:“多谢几位小师傅担忧。被太阳烤得有些不舒服,回去歇歇就好了。”
“施主千万注意身体。”
“多谢……”
回到房中,回到熟悉的地方,裴柚冷到骨子里的气还没有散去,她静静抚摸着手腕上的佛珠,陷入沉思。
她并不惧怕鬼怪。
不知是否与这副身体有关,她每每瞧见那种东西身体都会下意识僵住,思绪也变得缓慢。就好像处于生物链低端的生物被虎狼咬住脖子,就连临死前的痉挛抽搐也变得奢侈。
裴柚坐在床榻边,栀子手中拿着一个瓶子,瓶子里是带着嫩芽的枝叶,她将枝叶浸入瓶口,蘸出的水掸到裴柚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栀子抿着唇道:“小姐不用怕,它除了吓吓你,旁的一个做不了。”
裴柚掀起眼帘,轻声道:“我好冷。”
“我去拿毯子。”
裴柚抚摸着腕间的珠子,指间触碰寒凉刺骨。她鬼使神差地看向窗外,方才趴在地上的孩子一张黑黢黢的脸正对着窗户中央,白眼仁格外大,正咧着嘴诡异地傻笑。
“……”
裴柚:“滚。”
小鬼脸上的笑容一收,飞快转身,以诡异地姿势跑开了。
当晚,裴柚病倒了。
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冷时如海底冰川,热时如夏日滚烫。豆大的汗水从额间滚落,恍恍惚惚,耳边响起的低语如千军万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