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杜聿明这位驻印军统帅在上一次会面中那句“全力支持”的承诺，后续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一旦杜聿明真心决定支持某件事，那绝不仅仅是口头说说。

很快，一场由驻印军司令部召集的、包括所有核心将领在内的高级别会议便在兰姆伽举行。魏德迈将军和麦克鲁少将也从加尔各答专程飞来出席，以示对此事的重视。

会上，魏德迈首先重申了盟军司令部关于严肃整顿美援物资管理、杜绝一切贪腐浪费现象的最高指示。随后，杜聿明亲自向麾下所有军长（第五军戴安澜、新一军孙立人、新六军廖耀湘，新七军的余韶）、主要师长及各级军需主管，正式传达了即将试行的美援监管新规，并明确美援监督委员会及其秘书长林安上校拥有CBI司令部授予的全权，各部必须无条件配合。

林安作为新任秘书长，也被请上台，简明扼要地重申了新规的核心要点：一、物资直送，减少层级；二、双方签收，实时上报；三、在库监督，定期评估。

她站在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底下那些或好奇、或审视、或面无表情的将领们，算是正式在驻印军高层面前“亮了个相”。

上层的通气会开过，就要到下层去安排工作。

林安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一个月内走遍驻印军内62个联络小组。和每个小组的少校翻译们、美国联络官们，都谈一谈、走一走。

她深知，驻印军只是一个样板，真正的重头戏在国内。如果不能以专业性取信于国内，用成绩破除国内对于“美国控制部队”的担忧，之后会很难做。另一方面，对美国方面也要尽快拿出成绩。

每拖延一天，国军因贪腐而损失的声誉就多一分，潜在的美援就可能少一分。

综合考量各军情况和指挥官风格，新一军军长孙立人以思想开明、治军西化、且与美方关系一向融洽著称，无疑是“先易后难”策略的最佳起点。她便决定从新一军看起。

林安带着戴维斯上尉和特里少尉（一位工作细致的日裔美军军官）来到新一军军部驻地。

兰姆伽的冬日阳光依旧炽烈，空气干燥而洁净。通报过后，她很快在孙立人的办公室见到了这位已有数月未见的将军。

她抬手敬礼，笑着说，“孙长官，向您报到。”

孙立人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来，抬手回礼，看了她两秒钟，露出一个微笑，“小林，好久不见。”

戴维斯和特里也向孙立人敬礼，回礼之后，孙立人请他们落座。

他看向林安，目光落在她的上校领章上，又回到她的脸上，“恭喜你晋升上校。现在是林秘书长了。”

林安很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您。”又说，“我还没恭喜您晋升军长！”

孙立人点了点头。祝贺他的人太多，再说他也升职几个月了，有些麻木了。

他说，“为国服务，希望早日打回国内吧。”

“你一路辛苦了。”他顿了顿，“我昨天在会上就在想。你这个活不好干，抵触情绪先放一边，协调管理这么多个小组就不容易。你具体是什么计划？”

林安有些意外，相比杜聿明的抵触、魏德迈出成绩的压力、还有不省心的下属们，这还是第一个关心她艰巨任务的人。

她语气就柔软了许多，“多谢孙长官费心。我是这么计划的……我准备分成三个组，一是在加尔各答的数据中心，二是运输队，三是联络组。我现在手上有四个尉官，准备交他们管理。”

孙立人微微点头。

她继续说道，“如果往后看，数据中心肯定是最重要、人也最多的。但是现在在还没有数据的时候，大头就在联络组上。大家不能轻易离队，我也不了解联络组与部队之间关系如何，因此，我计划在一个月内走遍驻印军的62个联络组。”

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时，孙立人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惊讶，“一个月？”

“是。”林安一笑，并不奇怪他的惊讶，“我算过，是可行的。每一天的计划都已经订好了。很多驻地是挨着，我们又有汽车，算下来，其实都用不到三十天，还能留有一些余地。”

她又说，“像今天，与您会面之后，我计划走四个新一军的联络组。”

孙立人笑了，“那我可不敢多留你了！”

“不碍事的。”林安说，“计划从下午才开始。”

“你要见哪些部门？”孙立人问。

林安翻开文件夹，把今天的计划找了出来递给他。接过纸，孙立人又问，“有新一军的整体计划没有？”

林安一愣，把关于新一军的计划都拿了出来。她忽然有点冒汗——其实新六军和新七军的计划还没列，只做了新一军和第五军的，孙立人不会都要看吧？

还好，孙立人没接着要，他点着纸说，“新38师师部，还有下面三个团、一个辎重营、一个重炮营……我都打电话帮你叫来吧，你就不用下去跑了。新29师、新28师也是一样。”

他又放下纸，“当然，我绝没有拦着你下连队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叫人到军部来也是一样的。与其下连队，不如去军需仓库看看，和军、师的军需官谈一谈。我们的仓库对你完全敞开。”

他心算了一下，打了个响指，“这样，四天应该就能做完了，主要是你不用跑来跑去，轻松很多。你看怎么样？”

林安心中的感动无以复加，好一会儿，才说，“孙长官，太感谢您的支持了！我一定向魏将军转达！”

孙立人便拿起桌上的电话，接通了军部作战值班室和通讯处：

“通知新38师齐师长、新28师李师长、新29师李代师长，以及他们下辖所有配属美军联络组的团、营两级主官、主要军需官、参谋主任，还有对应的美方联络组……对，全部。从今天下午开始，分四批，来军部参加‘美援监管试点工作协调会’，由林安上校主讲……时间由你协调安排，务必在两天内全部轮到。……另外，把军部和各师的军需处长也都叫上，后天上午，林上校要检查仓库账目和流程。”

他放下电话，对几乎目瞪口呆的林安笑了笑：

“这样，人我帮你集中到这里，你用一天半到两天的时间，把要求、流程、表格、电台用法一次性讲清楚，有问题当场提问，当场协调解决。军需仓库也随时对你敞开，我让军需处长全程陪同。你看，这样安排，最多三天，新一军的事情就能全部理顺。是不是比原计划轻松点？”

林安在他打电话的时候就站起来了。

戴维斯和特里看林安站起来，也傻头傻脑的跟着站起来。

孙立人看着他们，换上严肃的面孔，用英文说，

“我们新一军的新二十九师出了一件不光荣的事情，因此，我们必须带头整肃军纪。于魏德迈将军加强美援监管的政策，我个人和新一军上下都是绝对支持的。林上校接下来的工作可能会很繁重，也可能会遇到一些具体问题，我希望各位能全力配合她的工作。今天下午的协调会，我也会亲自参加一部分。”

戴维斯和特里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于这位中国将军的坦诚和支持力度，立刻立正回答：“Yes, General! We will fully cooperate!”

孙立人满意地点头：“好了，上午你们可以先在军部的临时招待所休息一下，或者熟悉一下环境。下午协调会开始前，我的副官会通知你们。”

他又对林安说，“我们好久不见了，聊一聊？”

“当然！”林安立刻点头，示意两个下属可以离开。

孙立人有些放松下来，靠在沙发上，说，“你先是翻译处，又是租借物资委员会，这半年有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我都替你累。”

“也还好啦。”林安做了个鬼脸，“我都是被抓壮丁的，不想干也得干。”

他笑着摇摇头：“我不信。你不想干的事，谁能逼你？”

“对了！”林安觉得有必要主动交代清楚自己近期的重大变化，“我在重庆……受洗了。”

“什么？”孙立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安从脖颈处拖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在阳光下泛着光，“我现在是基督徒了。”

孙立人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是声音一顿，“怎么……突然？”

林安很想叹气。

但是她知道孙立人的老长官是宋子文，也许在他面前露出一点不满，第二天就要传到宋美龄的耳朵。她忽然有些后悔开始这个话题，只好露出平静而幸福地微笑说，“是蒋夫人厚爱，亲自引荐我加入主内大家庭的。”

孙立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了一下，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她，像是要看出她到底有几分虔诚。

看到她脸上露出和妻子相似的、在宗教下平静圆满的微笑，他几乎感到一阵寒意。难道女人最后都会投向一个虚无的圆满吗？

他最终没有再追问，只是脸上的温和笑意淡了许多。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需要消化这个信息，然后才重新开口，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嗯。个人信仰自由。这是好事。”

他站起身，“走吧，时间差不多了，我让炊事班准备了简单的午宴，叫上了齐学启他们几个，一起吃个便饭，你也跟他们正式认识一下，下午开会也方便。”

他又说，“齐师长也是清华的。”

林安正怕露馅，连忙笑着起身，顺势转开话题，“那太好了！早就久仰齐师长了！”

又开玩笑，“不知道中午吃什么菜？有没有印度菜？”

到中午，新一军三个师的师长和有空的团长都来了。新38师师长齐学启、新28师师长李士奇、新29师代理师长李鸿（原新38师副师长）齐齐落座。

——没有印度菜。

林安注意到在这些师长中间，孙立人明显有一种和她谈话时不一样的气质，要威严得多，也严厉得多。倒不是说他在她面前惩罚了谁，只是所有人很容易就能看明白——不要挑战孙军长的命令。

另外，明显可以看出孙立人、齐学启、李鸿之间很熟稔，而李士奇就有些拘谨似的，话说的并不多。大家说了一些兰姆伽的趣事，话题就不知不觉又转到新29师上来。

孙立人既然公开上书，就没有打算藏着掖着。马维骥贪污腐败的事情在新一军内部早已不是秘密，而是被当作反面教材公开通报了好几回。

从刚整编成新一军开始，军法处、以及新29师一些看不惯他的人，就向孙立人告状了。孙立人是从来不吃空饷的，但是对于马师长，一开始他也抱着治病救人的态度，警告、并请他收敛也就算了。毕竟他孙立人也是刚刚从师长升军长，多少还要给新来的新28师、新29师一点面子。

直到有人报告，出国作战的战士们的抚恤金被侵吞，再查下去，按空额、账本，就查出三万美元之巨了。

“走私物资也就罢了。”

孙立人语气冷淡，

“第一次缅战，多少弟兄埋骨他乡，他们的抚恤金是国家给家属的交代，是袍泽最后的体恤。他竟敢在这上面动手脚，中饱私囊。我派人一查，光是账面上能对上的，就查出折合三万多美元的亏空。这让那些留在国内的孤儿寡母怎么生活？让活着的弟兄们怎么看？”

他环视一圈，

“我上报军委会，要求从严从速处理，就是要表明新一军的态度，对于任何贪腐，绝不姑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新28师师长李士奇立刻附和道：“军座所言极是！此等败类，必须严惩！”

林安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齐学启、李鸿称呼孙立人为“军长”，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声孙的字“抚民”。只有李士奇说“军座”这样肉麻的称呼。

眼看这顿便饭就要变成表决心大会，林安忍不住说，

“其实，还是军饷太少。部队长人人都得想办法‘创收’，有的也不纯为了中饱私囊，单是为了部队的基本运转和改善伙食，就需要钱。但一开始碰钱，就容易犯错误。“

“我不这么看。”孙立人打断了她。

“部队就是部队，第一要务是打仗，经商算什么？尤其是吃空额这种事，直接影响兵员实力和战斗力，是绝对不能容忍的红线。”

“至于军费不足——那是上面要想办法解决的问题。我们做军人的，能做的就是自己勒紧裤腰带，与士兵同甘共苦。我个人的薪俸，一向大部分都是捐入军中公库的，我相信在座各位也差不多。困难是客观的，但不能成为违纪犯法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