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迪离开后，会议室里的交头接耳声逐渐增大，气氛也开始松动。一些军官围了过来，其中一名身着空军军服的参谋率先开口：

“林中校，你刚才提到的FAC（前线空中引导员）战术模式，在美军内部也还处于探索阶段。你能具体谈谈你们是如何在中国战区建立这套体系的吗？”

林安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文件：“我的经验主要来自于缅甸战场。最初，我是跟着飞虎队的FAC学的，他们的引导模式对空中打击的精准度提升非常明显。但我很快发现，亚洲战场，尤其是滇缅丛林地带，地形复杂，能见度极低，传统的FAC模式很难完全适应。”

她指了指桌上的地图，继续道：“所以，我在远征军内部主导了一系列FAC训练，组建了FAC连，专门培养能在丛林环境下执行任务的引导员。”

那名空军参谋眉头微皱，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们的训练周期多长？”

“三周。”林安简洁地回答。

这位空军参谋明显怔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和不信的神色：“三周？美军飞行员的FAC训练至少需要两个月，而且还不一定合格。你们怎么能在三周内完成培训？”

林安微微一笑，目光冷静：“我们的战场情况不允许我们有更长的时间。在滇缅战区，战术协同比完美的理论更重要。”

她顿了顿，继续解释：“我们的训练重点在于极端环境适应、前线生存、地形导航、无线电沟通、以及战机引导技巧。虽然我们无法做到和美军FAC完全一样的标准化流程，但我们在短时间内形成了实战化能力，能在关键作战中发挥作用。”

她轻轻敲了敲桌上的地图：“而且，我们使用的信号标定系统更接近步炮协同，而不是单纯的空军引导模式。”

空军参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个方法有些兴趣，但仍旧有些疑虑：“这听起来……有些冒险。但你的战役分析看起来不像是在夸大事实。”

他思索片刻，随即提出要求：“我能否拿到一份你们的训练大纲？”

林安爽快地点头：“当然，我会默写一份大纲给你。”

又回答了一些关于丛林作战、FAC信号标定、步炮协同优化的问题后，军官们的兴趣逐渐满足，人群也慢慢散去。

林安整理好会议材料，正准备离开时，一名军官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林中校，恩布里克将军想请你去他的办公室聊聊。”

她微微一怔。恩布里克？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对方的具体职务。

她抬头看向这名军官，试图从他的表情中获取更多信息。对方神情平静，只是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思索片刻，点头道：“好的，请带路。”

?

办公室里光线柔和，窗外的华盛顿秋日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落在深色的橡木办公桌上。屋内布置简洁，墙上挂着几幅战区地图，一侧的书架上摆放着大量战略研究资料。

恩布里克将军站在办公桌后，正翻阅着一份文件。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浮现出礼貌而克制的微笑。

“请坐，林中校。”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带着一丝阅历深厚的威严。

林安坐下，背脊挺直，目光坦然地看着他，等待对方开口。

恩布里克合上文件，仔细打量着她，语气平和地说道：“魏德迈将军向我提到过你，说你是个有意思的人。他建议我如果有机会，可以和你聊聊，或许会有所收获。”

林安微微挑眉，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魏德迈？

她略微思索了一下，礼貌地回答道：“魏德迈将军过奖了。我只是做了我分内的事。”

恩布里克轻轻点了点头，神色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你的简报很出色，尤其是ROI（投资回报率）分析的部分。这种方法，放在战争计划里……算是一个新思路。”

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你一直用这种方式思考战争？”

林安微微一笑，语气平稳：“战争归根结底也是资源的竞争。我不是在‘请求’支援，而是提供一种选择——用更小的投入，获得更大的战略收益。投资中国战区，不是‘援助’，而是一种能降低整体损失的策略。”

恩布里克眯了眯眼，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很有趣的观点，比很多职业军人更像商人。”

林安淡然地回道：“但战争的最终目的，和商业并无太大区别——用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利益。只是利益的定义不同，有时是领土，有时是政治影响力，有时是人的生命。”

恩布里克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对她的直率很感兴趣。

他后靠在椅背上，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然后不经意地说道：“马歇尔对你的报告很满意。”

林安一愣，抬起头，微微皱眉：“马歇尔？马歇尔将军来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陆军参谋长会出现在这样一个针对中国战区的作战汇报上。

恩布里克轻轻点头，语气随意：“他路过，听了一会儿，站在后排，没有打扰你的汇报。”

林安微微抿唇，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

——马歇尔亲自听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次会议的影响力远比她想象得更大。

她很清楚马歇尔在美军中的地位。他不仅是陆军参谋长，更是整个美国战争战略的核心人物之一。

他不会无缘无故浪费时间，如果他选择留下来听自己的简报，那说明他对中国战区的资源分配至少有一定兴趣——这意味着，自己今天的分析可能真的让战争部的高层重新思考了美军在中缅印战区的投入策略。

但同时，这也让她有些不安。

这是一把双刃剑。

如果她的分析被接受，意味着中国战区可能会得到更明确的资源支持。但如果她的立场被误解，美军可能会对国军施加更大的控制，甚至在政治层面影响整个战区的指挥权。

恩布里克似乎看出了她的思考，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紧张。他没说什么评价，只是在离开时对我说——‘她是个实干派（A doer.）’”

林安微微挑眉，嘴角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

A doer.

简短、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形容词。对于马歇尔来说，这已经是极高的认可了。

她没有谦虚，而是直接点头，语气平静地说道：“那是我的本职。”

恩布里克笑了笑，目光中闪过一丝欣赏。他沉吟片刻，随即换了个话题：“你是否愿意向美国战争学院（Army War College）提交一份关于FAC作战模式的详细报告？”

林安缓缓点头，微笑道：“很荣幸。”

她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如果战争学院对丛林作战感兴趣，我手上还有一份《森林作战法》，由廖耀湘将军编写。他在滇缅战场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这本作战手册总结了丛林环境下的小规模战术、侦察技巧、补给规划，以及如何在高湿度、低能见度的条件下组织有效的作战行动。我相信，它可能对你们的东南亚战区也会有所帮助。”

恩布里克眉头一挑，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产生了兴趣：“廖耀湘……我记得魏德迈提到过他，他所驻印军的主要将领之一。”

他伸手示意：“我可以看看这份作战手册吗？”

林安点头，熟练地翻开自己的公文包，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用已经翻译好的战术手册：

《森林作战法：滇缅丛林战术指南》

Liao Yao-xiang’s Tactical Handbook for Jungle Warfare

她将文件递过去，恩布里克接过后翻阅了几页，眼神迅速扫过内容，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

“这比我在战争部看到的任何丛林作战报告都更实用。”他合上文件，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安，“廖耀湘的这本手册，为什么没有正式递交给美军？”

林安平静地回答：“我想是因为国军的战术体系与美军不同，美军习惯使用机械化部队和火力压制，而国军在缅甸的丛林战中，必须依赖小股部队渗透、游击战术，以及高度灵活的后勤模式。这个手册主要是针对资源匮乏情况下的作战，所以……并不符合美军的主流战术思想。”

恩布里克微微颔首，指尖轻轻叩了叩文件，语气若有所思：“但现在，美军也开始进入东南亚战场，太平洋战区也有大量密林作战需求。这份手册，或许比任何理论研究都更有价值。”

他抬头看向林安，目光锐利：“你愿意把这份手册的英文版，正式递交给战争学院？”

林安嘴角微微上扬：“当然可以。”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这份《森林作战法》，本来就是为了让更多盟军了解如何在东南亚战区存活并取胜。如果美军愿意学习、愿意改进战术，那它的价值才真正得以发挥。

恩布里克轻轻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

“很好。”他合上文件，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林安，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林中校，如果中国军队里都是你这样的军官，也许我们确实该重新考虑中国的作战潜力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随即缓缓说道：“你的形象，和史迪威所介绍的中国军队完全不同。”

林安微微一挑眉，但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

“哦？”她语气平静，似乎并不急于否认什么，而是等着恩布里克继续说下去。

“史迪威的报告中，描述的是一支指挥系统混乱、后勤腐败、纪律松散的军队。”恩布里克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他认为，中国战区无法有效利用美军的资源，甚至将我们的援助视为政治工具，而非真正用于战场。”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微微一转，带着一丝审视：“但你的汇报，和你的行事方式——与贵国军队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森林作战法》上，若有所思地翻阅了一页，继续道：“你谈FAC，谈ROI，甚至主动向我们提供丛林作战经验……你想让我看到什么？”

林安微微一笑，眼底透出一丝坦然：“我只是提供客观事实。”

她轻轻地坐直了一些，目光沉稳地回望着恩布里克，没有一丝闪躲。

“将军，美军现在对中国战区的判断，往往建立在碎片化的信息上。你们看到了溃败的部队，看到了低效的后勤，看到了腐败的军官。”她的语气并不激烈，而是像在陈述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但你们没看到的，是那些仍在顽强战斗的人，那些不断试图改进战术、寻找突破口的指挥官，那些用尽全力在极端环境下生存下来并取胜的士兵。”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落得清晰而有力：“滇缅战役不是唯一的例子。你们之前可能认为国军无法有效利用美援，但《森林作战法》里的一切战术，都是在极端资源匮乏的情况下总结出来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我们能得到哪怕有限的战略支援，国军不仅能活下去，还能真正成为盟军战线上一个至关重要的力量。”

恩布里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林安停顿了一瞬，语调微微一转，补充道：“但我不是在请求援助。我只是告诉你们——这是一场可控的投资，而不是一次无谓的资源消耗。”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恩布里克的肩上，他的眼神仍然带着审视，但语气里已经少了几分最初的试探，而多了一丝真正的兴趣。

“你知道吗，林中校？”他缓缓说道，“你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中国军官都更像一名美军战地指挥官。”

林安微微扬眉：“哦？”

恩布里克轻笑了一声，眼里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

“实用主义，数据导向，目标明确，毫不拖泥带水。”他沉声道，“你不诉诸情感，不玩政治，也不试图让我们因‘道义责任’而作出决定。你只是冷静地列出投入与回报，让我们自己得出结论。”

他缓缓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如果你的国军指挥系统里有更多这样的思维方式，我们或许可以相信，中国战区不仅仅是盟军的一个‘牵制点’，而可能会成为一支真正的战略力量。”

林安微微一笑，语气平静：“那么，将军，或许您现在可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