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的夏天,华盛顿的空气中弥漫着燥热与焦灼。战争的阴影正以一种难以遏制的方式席卷全球,而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罗斯福总统坐在他惯用的轮椅上。他的目光停留在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几行黑字清晰地映入眼帘——《中缅印战区战略评估》。
那是乔治·马歇尔刚刚送来的最新战区分析报告,报告的核心问题只有一个:中国战场。
“我们已经输掉了缅甸。”罗斯福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重量。
坐在他对面的哈里·霍普金斯微微皱起眉头,推了推眼镜,目光沉思地扫过桌上的文件:“我们并没有输掉缅甸,至少,并没有输掉中国。”
罗斯福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望向窗外。他当然明白霍普金斯的意思,但在现实政治层面,这句话的重量比战局本身更加沉重。美军的资源正在被太平洋战场吞噬,欧洲的进攻计划也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进,而中国……这个盟友,始终处于一种令人头痛的微妙境地。
他们需要中国,但又不完全信任中国。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信任中国的士兵,却无法信任中国的指挥官。中国军队的英勇顽强早已不必证明,无论是长沙、滇西,还是缅甸丛林,那些士兵在最恶劣的条件下作战,在缺乏空中支援、没有足够补给、甚至连步枪子弹都必须节省的情况下,依旧能够阻击日军。然而,这支军队的高层指挥问题,一直是美军最大的顾虑。
“史迪威的报告很直接。”霍普金斯轻轻翻开文件,语气带着一丝克制的无奈,“他认为中国军队最大的问题,不是缺乏武器,而是缺乏现代化的指挥和战术体系。”
罗斯福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史迪威的脾气。这个固执、直率、甚至有些难以相处的四星上将,是中国战场上最坚定的美方代表,也是最不客气的批评者。他很清楚,史迪威对委员长的怨言已经远超军事范围,他在一次私下会议中甚至直言:“如果中国军队的指挥官有一半的美军素养,我们早就打回仰光了。”
这种评价显然不会让重庆方面高兴,但问题是,史迪威并非全然错误。中国军队需要彻底的军事改革,甚至需要一次彻底的重建。然而,华盛顿此刻面临的难题远远不止于此。
——如何说服国会,增加对中国的投入?
美军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海军派坚定地认为“欧洲优先”,陆军则在为太平洋战场争夺资源,而中国战场……在很多国会议员眼中,仍然是一个“无底洞”。他们不是不想帮助中国,而是觉得中国军队的现状不足以支撑更大的投资。
“这就是问题所在。”罗斯福揉了揉眉心,语气有些疲惫,“我们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可以向国会解释的理由。”
霍普金斯合上文件,目光透着思索:“那么,我们需要让中国军队变得‘值得投资’。如果我们可以在印度建立一支由美军训练、全面美式装备、完全按照现代战术体系作战的中国军队,那不仅可以直接支持反攻缅甸,也能向国会证明,中国军队确实有可能成为一个可靠的盟友,而不是一个被动依赖美军输血的战场。”
罗斯福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这不仅仅是军事问题,更是外交和政治问题。如果驻印军成功,这支部队将成为美军在亚洲战场上的战略杠杆,甚至可能成为未来中国军队改革的模板。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支军队将成为华盛顿和重庆之间角力的关键筹码。
罗斯福缓缓合上文件,目光坚定:“告诉马歇尔,我需要一个可以在国会公开宣传的计划。”
霍普金斯微微颔首,他已经明白总统的意思了。驻印军不仅仅是为缅甸准备的部队,更是美军对中国战场的一次试探——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军队现代化实验。只要这支军队证明自己值得投入,美国就能获得更大的决策权,甚至影响整个中国军队的未来走向。
这不只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未来格局的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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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7月底,重庆
作战地图摊开在会议桌上,桌前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地图上,缅甸、印度、中国西南的地形清晰可见,日军的推进路线如一条蜿蜒的毒蛇,紧紧缠绕着中国的滇西边境。
史迪威站在地图前,目光锐利,脸色冷峻。他的手指点在印度东北的拉多加——那里,是他心目中未来中国军队的新基地。
“如果中国军队还想夺回缅甸,就必须重建一支现代化部队。”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委员长微微皱眉,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他知道史迪威的意思,也知道美军在印度的计划。但问题在于——中国军队要如何送过去?滇缅公路已断,野人山之路无人能行。唯一的道路,就是空运。
罗卓英轻声说道:“史将军,您的想法是——在印度组建中国军队?”
“没错。”史迪威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咄咄逼人的直接,“而且必须快。”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眼神锋利如刀:“中国需要一支全新的军队,不是旧军队,而是真正能与美军协同作战、装备现代化、战术现代化的部队。”
委员长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平稳而不动声色:“你的意思是,我的军队还不够现代化?”
史迪威没有回避,直截了当地说道:“不够。”
空气一瞬间沉寂。
罗卓英的脸色微微一变,但终究没有开口。史迪威向来口无遮拦,这不是第一次了。
但委员长没有生气,他只是缓缓地说道:“好,那么史将军的提议是什么?”
史迪威指着地图,目光坚定:“美军可以提供装备、教官、补给和训练场地,但中国军队必须从中国调过去。”
“怎么调?”委员长淡淡地问道,“滇缅公路已经断了。”
“空运。”史迪威回答得毫不犹豫。
委员长的目光微微一凝,沉思片刻。空运?从未有过的尝试。
罗卓英皱眉道:“史将军,空运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能有多少飞机?”
史迪威笑了一下:“你们没有飞机,但我们有。”
他指着地图上的印度东北,缓缓说道:“美军正在筹备一条空运补给线,从印度阿萨姆邦的汀江机场(Dinjan)到云南昆明,这条航线将成为连接中国与印度的唯一通道。”(驼峰航线)
“如果我们能把军队空运到印度,不仅可以建立一支全新的部队,还可以在印度获得美军源源不断的补给。”
委员长若有所思:“你打算运多少人过去?”
史迪威沉思了一下,缓缓说道:“最初一期,两万人。”
罗卓英吃了一惊:“两万人?!空运?”
史迪威点头:“这是中国唯一的选择。”
委员长的手指缓缓滑过地图,目光沉静如水。——空运,中国军队从未尝试过的行动。中国军队向来依赖陆路运输,长途空运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组织难度,还意味着对美军的依赖。但……如果这支军队能够在印度建立,那么中国的反攻就有了新的可能。
委员长缓缓开口:“我可以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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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8月,魏德迈站在印度汀江机场(Dinjan)的一处简易观察塔上,手里握着一份报告,目光穿过跑道,看向远方那片广袤而潮湿的密林。天空中,一架 C-47 运输机正在降落,机轮摩擦着跑道,带起一股灰黄的尘土。
两个月前,他刚刚被派到中国战场,作为华盛顿的高级军事顾问,他的任务是评估中国的战略能力,并为下一步行动提供建议。史迪威在前线忙得焦头烂额,负责组织中国军队的训练、重建与战术改革,而他,则承担着另一项更隐秘的责任——向华盛顿汇报中国战场的真实情况。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空谈理论的人。他曾在欧洲战场分析德军的 Blitzkrieg(闪电战),见证过法国如何在短短几周内崩溃,也研究过北非的战事如何因空中支援而改变局势。但中国战场,是完全不同的。这里没有欧洲战场精确的战术,也没有太平洋战场整齐的补给线,只有泥泞的山地、摇摇欲坠的后勤,和一支虽然顽强但装备极其落后的军队。
他用这两个月的时间,走访了重庆、昆明、怒江前线,又来到了印度的美军后勤基地。他见到了委员长,见到了杜聿明,见到了腾冲机场的 FAC 部队。
魏德迈很清楚,华盛顿在等他的报告。他们想知道,中国战场究竟值不值得投入更多资源?史迪威对委员长的不信任是否合理?更重要的是,如果美军要在亚洲战场打开局面,应该如何推进?
他得出的结论是——必须投资,但必须改变模式。
中国军队的士兵意志坚定,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作战,但缺乏装备、缺乏训练、缺乏现代化战术。而美军能够提供这些,但不能简单地送装备过去,否则只会被浪费。必须从指挥体系开始改造,让中国军队的部分单位全面接受美军的训练标准和作战方式。
于是,他将驻印军的计划做了调整,不再只是史迪威提出的“训练中国士兵”,而是明确地让美军直接深度介入训练和指挥。驻印军不能只是一支“被援助的军队”,而应该是一支实验性的、可复制的现代化中国军队。
但这个计划,在华盛顿的支持率并不高。国会仍然对中国战场抱有怀疑态度,他们认为中国政府腐败,军队松散,历史上美国对中国的投资总是得不到回报。而海军派更是对这个方案不屑一顾,他们想要的只是占领太平洋上的战略岛屿,而不是在亚洲大陆深陷泥沼。
他需要更多的舆论支持,需要一个更有力的理由来说服国会。而这个理由,在他最近看到的一份报纸上找到了:林安的文章。(这时候,他还不知道林安就是他曾经见过的FAC)
魏德迈不认识林安,但他看过她写的报道。她的文字不像普通的战地记者,她不仅讲述了战场的残酷,还用极其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士兵的英勇与牺牲。这种写作方式,与其说是新闻,更像是某种传记式的战场记录。而更重要的是——她的文章,在美国已经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国会的几名议员正在讨论她的报道,罗斯福总统甚至在一次午餐会议上提及了“缅甸的战斗故事”,表示中国士兵展现出了极大的勇气。魏德迈知道,这就是机会。他需要让驻印军的计划,和舆论的焦点联系在一起。他需要让美国人相信,这不仅仅是军事援助,而是“帮助一个值得尊敬的盟友赢得战争”。
魏德迈合上手中的报告,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架缓缓滑行的 C-47 运输机上。它的机腹里,载着刚刚从云南昆明空运过来的第一批中国士兵。他们身上的军装仍是旧款,肩上的补丁昭示着他们曾经历过的艰难岁月。
这就是未来的驻印军。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