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驾问一下,我是总铺来的,您知道唐掌柜在何处吗?”陈其洛一边说着,一边递过去一个对牌。
钱珠珠闻言,先是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那确实是总铺的对牌,才不紧不慢开口道:“掌柜的这几日都在后边的账房盘点呢。”
她也是个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主儿,多少也沾染了一些生意人拜高踩低的习气,平日里如果是这么身份的一个小伙计,她自是不会再多说一句,反正挨骂也不是她的事。但面对今日这个不卑不亢的貌美少年,她到底忍不住提点了几句:
“小伙子,咱这个掌柜的做起事情来一向不喜被人打扰。你这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就先搁着吧,今早她说了明日会先过去总铺一趟。”
“好的,多谢。”陈其洛向钱珠珠行礼后,径直朝后院走去,没有半分犹豫。
钱珠珠心想,又是一个蠢东西。可惜了这一副好皮囊,一会有他好受的。
“这位大哥,请问账房是哪一间?”
“那间便是,但是……”那人还未说完,陈其洛便顺着男子所指之处走去。
门虚掩着,陈其洛敲了敲门,没有反应,便推门而入。
陈其洛从门口进来,一眼就看见唐密坐在房间里面的书桌前,正低头看着账簿,一只手熟练地拨动算盘,另一只手不时记录些什么,浑然不觉有人进来了。
对着门口的位置放了一张饭桌,桌子上放着一些冷掉的饭食。陈其洛走到桌前,语气不觉便带了一丝生硬:“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啊?”唐密正被上个月十五号的一个账目搞得头晕脑胀,听到房间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愣了一下。抬头见陈其洛立在跟前,脸色不太好,似乎是有些生气。但他气什么?
唐密完全没有多在意,她的心思完全在账目上,这个数字总是对不上,她一向最讨厌在做事时被中途打断:“你等着。”
陈其洛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但见唐密专注的样子,内心奇异地又安定下来,他便在唐密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
“你去那边坐,你最好真有什么急事。”唐密头也没抬,抬起握着毛笔的右手指向位于屋子中央的饭桌。
合着还怕他窃密,就这小小假发生意他还放在眼里?陈其洛憋了一口气,但还是自觉到饭桌旁坐好,又暗暗思忖,幸好他是真有急事。
那还是今天早上的事儿。
陈其洛和几个伙计正在准备开门,忽然听得门口有人在吵闹。出门便见人群中有个长脸大叔坐在店铺门口大声叫嚷着,讲起了身世:“我真的是命苦呀!本是官宦之家,锦衣玉食,谁知家父遭奸人陷害,官职不保,父母从此郁郁寡欢,后在我年少时就撒手人寰。想我年纪轻轻,勤劳肯干,本待家财万贯,我便成家立业,谁知造化弄人啊,几个月前一夜醒来,头发全无!”
几句话哄得众人听起了故事,几个买菜的大爷大婶也被吸引了过来,人是越来越多。
大叔见人都凑过来,更起劲了:“我相貌本长得挺好,虽比不得明国那玉面皇子,但还是可与那召国的周小世子比肩的啊。可如今我头发全无,颜值大损,又想我月国女子,哪一个不爱俏,娶妻生子难上加难,加上也老大不小了,我这心,那是焦虑不已啊。”
人群里好几个女子一听,往他那长脸胖肚瞅去,纵使一头乌发,也非我月国审美,顿时摇头反驳声此起彼伏。
那大叔见情势不好,立马掉转话头:“各位乡亲父老,实不相瞒,在下本已生了投河之心。后听说城里有个铺子卖假发,戴上与之前无二样。大家都是普通小老百姓,攒几个钱不容易啊。我也是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前天终于凑够了钱前来唐氏假发铺买的一顶假发。谁承想,这假发刚戴了一天便开始掉落,现如今这假发发量已只剩下一半了,再过几天怕不就是只剩下几根了。这这这……唐氏假发铺!黑心商家,售卖劣质产品。对!”
“不是吧。我前几天去松江城办事,路过他们家铺子的时候,刚买了一顶最新的款式。之前用过他们家的经典款,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不会是新款质量不行吧?大哥你买的是新款旧款呀?”
前面那人还欲继续问,大叔从怀里掏出一顶已经稀稀落落的假发,抖了几抖,又有几缕头发从假发上掉落到地上。
一黑衣男子激动起来,大嚷:“若真是如此,大家应该共同抵制这唐氏假发铺,不能让这些黑心商家横行!”
他话音刚落,好几个人立刻响应起来。
“是呀,现在城中男子自八岁以上皆秃头,张医师自闭门研究也已数月,但毫无音讯,估计假发还得戴上好一阵。这唐氏假发铺现在是月国规模数一数二的铺子,如果它都如此无良,那往后大家伙的假发可怎么办,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共同抵制方可。”
“前阵子我的那款假发,可是花了八十钱呢,好家伙,戴了没几天就戴不上啦!”
那长脸大叔应道:“是啊是啊,乡亲们,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的假发是不是也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这唐氏假发铺猪油蒙了心啦,店大欺客啦,黑心商家,售卖劣质产品!”
“没错没错!”
“是啊,我的好像也是啊,那假发我是越看越假,一点不自然,这唐氏假发铺是不是卖的劣质产品啊?”
大家七嘴八舌热议起来,情绪被迅速点燃。孙叔此时刚到,未了解事情始末。其他几个伙计见状都被这阵势吓到了,不仅不上前解决问题,反而被吓得连连倒退了几步。
陈其洛一直在旁边细心观察,心中已有了判断。他到唐氏假发铺本是为了探寻月国八岁以上男子一夜秃头之事与周汝均谋划之关联,因此,他每日在店铺中都详细记录了有哪些客人到访,试图从中找出二者之间的蛛丝马迹。故他对于到访店里的客人可谓是了然于胸。
可自他到店里,从未见过这位大叔来店中购买假发。而且听那人言语间竟说到了他和周汝均,那可真是有意思了。
陈其洛来到人群中央,神情淡定。
“各位,我是铺里伙计,方才我听到这位客人对于事情来龙去脉的描述,对情况已经了解。大家伙在店门口站了这么久,肯定是又累又渴,何不先进我们铺子里用杯粗茶,然后咱们再慢慢沟通,总之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陈其洛说道,一边用眼神示意孙叔打开店铺门。
陈其洛身上那种气度是常年宫廷教养浸润而成的,军国大事尚且运筹帷幄,何况这小小的街头商业纠纷,他只是几句话便让人信服,众人被其震慑住,纷纷安静了下来。
人群被引进铺子里头,伙计们分别给大家端来茶水。大家眼神都聚集到这位似乎只是小伙计的少年身上。
“敢问这位大叔贵姓?以及具体于前日何时到本店买的假发呢?”
“我姓刘,我于前日……午时,午时到你们铺里买的,款式是这个,当时招呼我的伙计是他。”男子手指先是往产品展示区中央的一款假发指了指,然后又指了指离他最近的孙叔。孙叔一脸狐疑。
“好的,明白了。刘大叔以及各位,请大家给我们一日的时间,容我们先内部调查一下,明天上午巳时,烦请各位再拨冗至此,唐氏假发铺定给大家一个交代。刘大叔,您看可以吗?”
“可以,不然我不会善罢甘休的。”男子答道。
陈其洛知道自己本可以当面拆穿男子的诡计,但鬼使神差,话到嘴边就变了。他跟孙叔商量了一下,就由他到分铺去找唐密汇报此事。陈其洛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自到月国仿佛就不太对劲,这几日更是注意力涣散。昨日飞云领其他一并潜伏在唐氏假发铺的侍卫汇报探查情况,自己居然神游千里。他在内心责怪起自己来,明帝明皇从小把他当做储君培养,倚望甚重,想到这,陈其洛摇了摇头,暗示自己不可再如此。眼神却瞥见放在桌子上的冷饭冷菜,又看了看唐密,起身端起饭菜便出去了。
这边唐密理完这本账簿,已经是落日时分了,回过身来,才想起陈其洛还在。她有些不好意思,慢慢挪到了饭桌上,陈其洛一个眼神都没给她,见她完事,把饭又去热了一遍。
唐密这时候才觉得真是饿了,她早饭是对付了一个绿豆糕,午饭也没吃,当下便拿起一个鸡腿开始啃,给陈其洛也递了一个。
“你怎么过来了?”
陈其洛一听,想起这几日因为唐密的辗转难眠,食不知味,没搭理她,又见她好歹吃完一个鸡腿,喝了一碗粥了,才愠怒道:“那日我明明说了有话要与你说,你为何不等我就走了?那晚你不听我的解释就算了,后面也没当回事,你怎么能这样呢?”
唐密察觉到他言语中的情绪,虽是有些不解,但终归没有发作,一脸认真看着陈其洛。
男子放下手中的鸡腿,净了手,转身就来到书桌与饭桌之间的空地,俯身。
“一,二,呼,三,四,呼……。”
未等陈其洛开口,唐密看到这一幕已然明白那天晚上确实是自己误会了,搞了个大乌龙。
二十五个虎卧撑完毕,陈其洛起身重新走到书桌旁:“你是不是欠我一句话?”
男子的脸突然凑近了几分,理直气壮说。这还是唐密第一次这么近观察陈其洛的脸,他五官长得极为精致,尤其眼尾缀有一颗红痣,一双眼睛狭长上翘,目光流转间便分外勾人,脸上因为做虎卧撑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去,额头还有些微汗,此刻更像是一幅蛊惑人心的美人图。
唐密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了,她心虚地从椅子中抽离出来,往后退了几步站着,陈其洛见此挑挑眉。
“对不起,之前确实是我误会你了。不过,也是情有可原对不对?谁能想到大半夜会有人在柴房做虎卧撑呢?嘿嘿,怪不得你身材这么好。好习惯好习惯啊!”唐密的小脸红扑扑的,不自然地笑了几声。
突然,两人都无话,唐密突然庆幸自己手中有一个包子,忙不迭地啃起来,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进食过。
陈其洛则坐在饭桌旁,既不说话,也没吃,就一直看着唐密。
细嚼慢咽吃完两个包子后,唐密经过一番搜肠刮肚,终于想起陈其洛此前说的急事,当下有些不悦:“这就是你说的急事?”
为这虎卧撑而来?唐密言语间颇有几分惊恐。
陈其洛气得咬牙切齿,不是,他陈其洛在她唐密眼里就这么没事找事?但见他叹了一口气,才将事情细节一一向唐密道来。
唐密听完,思索了片刻便来到书桌前,拿来一张纸,顷刻在上面写满了字递给陈其,让他赶紧回铺子,让孙叔找人按照这张纸上的内容誊抄几百份,张贴到主城区各主干道大街小巷。
陈其洛拿着纸离开了账房。他关上了房门,此刻正是客流高峰期,伙计们都在前厅忙活,陈其洛也往前厅去了。
他放慢了步伐,眼神在各个伙计面前快速扫了一遍,未见异常,便径直离去了。
收银角落中,钱珠珠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暗道:“看来今天是个合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