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瑜和罗倍兰之间的聊天越来越频繁了。
罗倍兰的话很多,她总能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发现些新奇的东西分享给林瑜——末端分了叉的发丝,人行道上恰好裂成一个心形的小洞,做蛋糕时不小心挤坏了的裱花……
今天林瑜收到的照片,是罗倍兰捡到的一片树叶。
一半已经黄了,一半还是绿的,中间的叶脉正正好把这两个颜色分割成两半。
日子已经走到了十一月,是秋天了。
现在出门的话,有时候已经需要披一件薄衫了。
南方不像北方,这里一年似乎只有两个季节,除去冬极和夏季,其余时节都在阴雨连绵。
北方的一年四季分明,北京的街道现在应该已经落满黄叶了,林瑜想。
林瑜便这么告诉罗倍兰了。
看见林瑜的消息,罗倍兰便开始催促林瑜发她两张以前的照片。
林瑜记得那时候自己格外爱拍照,没想到几年过去,现在这些照片反倒派上了大用场。
林瑜发过来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透过玻璃拍的,马路两边落满了黄透了的枫叶,一个人正好蹬着单车骑过去,成为画面的主角。
第二张是林瑜站在树下,仰头拍的。
这是一棵叶片椭圆的树,透过已经不那么茂密地交叠的叶片,是湛蓝的天空。
罗倍兰想起小时候的语文课本,不知道是哪篇课文形容过,一到秋天,天空就变得又高又远。
她又要了更多的照片,一张一张看着。
确实像林瑜说的,春是春,秋是秋,四季的界限像课本描绘的一样泾渭分明。
但相比之下,这里一年从头绿到尾的树上,能有一片完整的,又刚刚好好只黄了一半的,还能被罗倍兰找到的叶子,真的很难得。
罗倍兰突然很想去北方看看,她一直在南方,还没见过真正的鹅毛大雪。
她听舅舅说,他就是生在北方的,他的老家离北京很近。
仔细一想,她还真没好好玩过。
打工的时候,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那个沿海小城的市区,和老家的差不多。
毕竟那里沿海,她也在周末兴冲冲去了海边,但是结果却不尽人意——那里大多是码头。她能见到的不过是往来匆忙的船只。
离海最近的那一次,她远远地,静静看着一个个集装箱被运上船,看了好久。
你见过海吗?
罗倍兰问林瑜。
去海边玩过,你呢?
看过,不过都是码头,不知道能不能算。
我还没见过港口呢,以后有机会你带我去啊。
罗倍兰笑了笑,忍不住在手机屏幕这边点点头。
“在和你朋友聊天呢?”
黄誉芝刚从马路对面的稻香轩接了两杯温茶回来,把两个人的杯子放在靠里的大理石台面上,发出两下清脆的碰撞声。
罗倍兰点点头,拉着黄誉芝给她分享林瑜发来的照片。
黄誉芝的头凑过去一点,看得认真。
就在这个时候,林瑜的视频通话弹了过来。
罗倍兰下意识地秒接。
于是,映入林瑜的就是罗倍兰和黄誉芝一人半张脸的画面。
“欸,这是个视频……”罗倍兰和林瑜互相直愣愣地对视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语音通话,她连忙给黄誉芝打了个手势,“我先去和她聊会儿?”
“嗯嗯。”
有时候方婉婉闲下来了会来这边看两眼,罗倍兰便钻到角落里去了,怕不走运撞上老板。
“怎么了?”罗倍兰问。
林瑜那边的背景是她家阳台。
“我家的芦荟又大了,我妈前几天才又移了一块儿出来,我想给你看看。”
说着,林瑜把镜头一转,对上了阳台阴凉处一排排列整齐的芦荟。
阳光被窗户的玻璃反射到镜头上,有几个角度,罗倍兰看到的只有一片被光线反射到镜头上的白茫茫。
林瑜也发现了这点,她便蹲下来,靠着墙壁蹲下来,躲在墙边的阴影下。
“我们打算送些出去,很好养的,你考虑考虑拿一盆?”
阳台是一天里被晒的最多的地方,林方诚在阳台和走廊之间拉了一道帘子,空调的冷气吹不到这边来,外面的太阳有多大,阳台的温度就有多高。
林瑜已经在阳台待了好一会儿了——她花了点时间把这些芦荟一盆盆调整成了一个她认为拍起来会最好看的角度。
给罗倍兰打去视频的时候,她的鼻尖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水珠。
光线还是太亮了,林瑜便伸手挡住了眼前的光。
罗倍兰看见林瑜的脸红扑扑的,抬起来的手臂皮肤光滑,显得格外白净。
林瑜的睡衣T恤很宽大,一对锁骨完整地呈现在手机屏幕上,脖子上吊着一块湖绿色的佛牌。
看着那块垂落的玉牌,罗倍兰突然有些口干,艰涩地咽了咽口水。
“怎么样,这一排有没有你看中的?”林瑜说着,把镜头调成了后置,“来挑一个佳丽,我给你预定。”
“呃……要那个黄盆子的吧。”
罗倍兰没敢挑最小的那几盆,即便早就知道芦荟好养活,但是她还是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把人家养死了。
“行,那明天下午我给你抱过去,顺便去你那儿买些点心。”
明天是星期三,罗倍兰记得林瑜周三有一节晚课。
“拜拜!”
林瑜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你和你那个朋友是怎么认识的呀?”
在临近关门的最后两个小时,黄誉芝偶然问起。
“嗯……”
罗倍兰短暂地陷入了回忆。
她们第一次说上话,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
林瑜那天来的很巧,店里的学生都吃完走了,菜商开着车来了,刘淑华在马路边上和人谈价钱,店里只有罗倍兰一个人。
一碗三鲜粉,不要辣。
林瑜说。
那时候,罗倍兰已经能熟练地烫粉,炒料,就算刘淑华不在,她也能把粉店经营得井井有条,只不过会更忙一些。
罗倍兰连忙抄起了锅。
反正人也少了,罗倍兰给林瑜的码料便格外多,满满当当几乎要盛不下。
可能是罗倍兰给的码料太多太诱人,林瑜后来会经常来吃。
罗倍兰偶尔会在忙里抽空留意外头路过的人群,直到有一次看见了林瑜,那个她莫名就关注了的路人,她就在心里暗自祈祷她会进来吃碗粉。
也许真是罗倍兰的暗自祷告起了效果,那天以后林瑜几乎天天来,早上来,晚餐有时候也在这里解决。
林瑜能来她很高兴,但是有时候也忍不住想问她,你吃不腻吗?
有几次林瑜在店里碰到了几个学生,他们对她说“林老师好”。
哦,她姓林……
一次一个女生拉着凳子坐在林瑜旁边,抱歉地说今天画具忘记带了,想问她借。
哦,她是美术老师……
美术老师也需要每天这么早来学校吗,怎么和我印象里不太一样?
罗倍兰心想。
最后罗倍兰把这归咎于第一个早上给她的码料太多太实惠太诱人。
但该怎么定义两个人是怎么认识上的?罗倍兰也不大清楚。
第一次说话是在那条小巷子里,她远远走在林瑜后面,心里叫嚣着想让她注意到自己,脚下又不想走快,觉得走到她前面就看不到她了。
但那次应该不算认识——罗倍兰觉得她没看清楚自己的脸。
第一次来店里吃粉呢?
罗倍兰觉得也不算。
她倒是挺感谢那个那个缺德的洒水车司机……
想到这里,罗倍兰笑了。
“就……她找我躲了一下某个没眼力见的洒水车司机,嗯,就这样。”
“啊?”
黄誉芝小小的脸上尽是茫然,随后意识到这可能是她们之间独有的玩笑,旁人听不懂的那种。
“真羡慕你们,”黄誉芝为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之前最好的朋友去山东了,很远,很难见上一面了……”
罗倍兰想起了可可。
可可离她不算很远,坐上火车,只四五个小时就能见到她。
但她们也很久没有见面了……
罗倍兰伸手拍拍黄誉芝的肩膀以作安慰,黄誉芝只低落了一会儿,很快又重新打起干劲儿,朝罗倍兰露出一个笑。
“没事,我们还是先看看今天能捞回去些什么吧!”
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今天卖剩下的只有几个脆皮泡芙和几盒提拉米苏。
带回家里的甜品大多都进了罗倍兰的嘴里——罗湖生和刘淑华的身体都算不得太好,不适合吃太甜的,大多时候只是尝一口味道。
这段时间罗倍兰把她小时候没吃够的份额都补了回来,竟然也有些吃腻了,这是罗倍兰没想到的。
比起店里的西式甜品。罗倍兰今晚,明晚以至于后天晚上都更想吃舅舅蒸的肉包子。
所以罗倍兰今天什么都没往回带。
反复询问了罗倍兰几次,黄誉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多解释了几句:“我弟弟妹妹都喜欢吃甜的,所以最近都是我拿得多……”
“那多拿点,我小时候也特别馋。”
“你家里人不喜欢吃吗?”
“嘶——我舅舅舅妈都不太能吃甜的,我再在他们面前吃也不合适吧?”
两个人都笑了。
“嗯……你舅舅不太能吃甜的话,我问问老板能不能做烤面包,很软很软,不怎么甜的那种,比较适合吃不了太多糖的人,也很好消化。”
“行啊,到时候可得好好教我。”
“嗯。”
离关门还有半个小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看样子今天也就到这儿了。
“咦?你在捣鼓啥呢?”
黄?芝一直在手机上戳戳点点,罗倍兰忍不住有些好奇——她平时没有玩手机的习惯。
“嗯……罗倍兰,你有没有看到前几天的一个视频,一个六十岁的老人跳河的视频。”
“什么?”罗倍兰面上有些茫然。
“同城上有视频,你应该太忙了没有看到……就是,一个老人跳河了。”
黄?芝抿了抿唇,她真切地在因为那个视频的内容伤心,似是不愿多说。
“虽然听说后续被救上来了,但是……看着好揪心啊。”
“他……为什么跳河?”
罗倍兰心里涌起一阵不安的,惶恐的浪潮,没过了心尖。
“因为尿毒症治疗太痛苦了,不愿意再撑了。”
“大后天我休息,我已经预约了体检的号,等那天带我爸妈去看看。”
“你也要提前注意一点,早发现早治疗。当然,我的意思是……没有不好的意思。”黄誉芝慌忙补了一句。
罗倍兰勉强挂起一个笑,点点头。
十点了,蛋糕店打烊了。
“你先走吧,别让奶油化了,我留下来关电源。”
“好,麻烦你啦,拜拜!”黄誉芝提着和罗倍兰挥挥手道别,转眼间就走远了。
罗倍兰挂上打烊的牌子,进了衣帽间,她掏出手机,点开到同城的频道,搜索“跳河”,“尿毒症”的关键字眼。
一个本地报社的视频号排在第一个。
罗倍兰点进去,手指有些发颤。
视频点开的一瞬间,手机播放器里嘈杂的人声便挤满了她的整个脑海,搅得她心神不宁。
定睛一看,那个晃动的身影有些熟悉,那是……
那是黄伯伯。
他和舅舅同一个病房,她去陪罗湖生的时候,和她笑眯眯打招呼的黄伯伯。
视频报道播放完,罗倍兰的脸上已经滚满了豆大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