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倍兰敏锐地察觉到了林瑜的低落,即使她不明白为什么林瑜提到工作就会变得神情落寞。
“嗯……你上次喝醉……是因为什么呀?”
在酒精的作用下,林瑜的反应好像又有些迟钝了。她一手撑在脸上,眼睛空空地望着罗倍兰脑袋上方的空气,又往嘴里送了口酒。
“上次,我想想……”林瑜缓而慢地说,一字一顿的。
是在困扰相亲的事吗?
罗倍兰心里有些闷闷的不是滋味。
在林瑜组织语言的空当,罗倍兰的心头已然飘来了一朵乌云,在阴影的笼罩下,她变得有些惶恐。
林瑜会和她很多事:邻居阳台上的花又开了、林方诚又在家里囤了茶叶、接的单子被甲方要求改动了很多次……
但是她被安排相亲的相关事宜,她过去的工作内容,她以后的打算,这些在罗倍兰看来更重要的事情,林瑜好像从来没和她主动提过。
罗倍兰很期待这些话题,但是罗倍兰在期待的背后埋藏更多的是相形见绌的尴尬——她接不住这样的话题。
她没上过大学,甚至没有参加过完整的高考,在她所认识的人里,真正有资格谈发展、谈规划、谈梦想的,只有罗志麟和林瑜。
所以,倘若林瑜真的说起这样的话题,罗倍兰想她也只会尴尬,相比林瑜,她一直待在方寸的贫瘠世界里。
“我想起来了。”林瑜搭着半条胳膊,抱着自己的脑袋说。
“那一次……聊了点以前在北京的事,我在那儿待着不是很开心,”林瑜小声说着,“在这……也差不多吧。”
“你不喜欢当老师吗?”
林瑜摇摇晃晃地点点头。
“我还以为你上次喝醉……时因为相亲。”
控制不住地,罗倍兰总想在相亲这件事上打探林瑜的看法。她也明明可以直接问的,又偏偏要装作顺嘴提及。
罗倍兰低头吸了一口冰啤酒,隐匿又小心地觑着她的神色。
林瑜摇摇头:“我妈……最近好像,又不怎么着急着催我了。”
“那你……和那个相亲对象怎么样了?”罗倍兰小心翼翼地问,希望林瑜没听出来她话里的酸味。
“我——”
林瑜终于是支撑不住,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完,一下子趴在桌上睡着了,倒下时桌上的酒瓶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发出一阵声响。
“哎?欸!”
这是罗倍兰没想到的。
唉,算了……
罗倍兰摇了摇林瑜的肩膀,林瑜被她摆弄歪了,下意识地挪了挪屁股,离罗倍兰远了一点。
看样子还有意识,她便又上去拍了拍林瑜,好在林瑜没有完全醉倒,被罗倍兰不厌其烦地骚扰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掀起半个眼皮,眼里氤氲着一层朦胧的水汽。
没看着有多醉,反而更像困了。
望着林瑜氤氲起一层水雾的双眼,罗倍兰到嘴的话一时间也卡壳了。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最后视线锁定在正在大火颠勺的老板身上。
“老板,你们这酒多少度的?”
“四十多度吧,咋了?”男人挺着啤酒肚,往罗倍兰那桌瞟了一眼,发出哈哈两声笑,“小姑娘可以啊,那一杯都给干了。”
可以个屁……
罗倍兰蹲在林瑜脚边,伸手在林瑜半睁着的眼前晃晃。
“我是谁?”
罗倍兰才试探着开口问。
“……罗倍兰。”
林瑜嘴唇嗫嚅着,回答也愣愣的。
“你家在哪?”
“我家,我家……我不是在我家吗?”
罗倍兰凑近一点,把两人的视线拉得齐平。她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二。”
不知为什么,罗倍兰起了点玩笑的心思,她晃动着手指,又加了一根。
“不对,你再数数这是几?”罗倍兰笑问。
“是二啊明明……”
林瑜没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的事实,反而伸手扣住了罗倍兰的手,一根一根摸过去,轻轻掰着她的手,掰一根数一下。
半晌,林瑜才犹豫着开口:“三吗?”
“还是不对,再给你一次机会。”
罗倍兰又加了一根手指,把手往林瑜手里送礼送。
林瑜的脑袋动了动,露出一边侧脸上被压得通红的大片印记。
机会可遇不可求,趁着林瑜还不大清醒,罗倍兰伸出两根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
热热的,软软的……
手感不错,所以她又掐了一次。
“欸,小姑娘,要醒酒汤吗?”颠勺的男人这会子却突然凑上来,见缝插针地问道。
“你还卖这个?”
“卖,也卖的。”
“来一碗。”
“也是自家熬的,五十一碗。”男人搓搓手掌心,面上嘿嘿笑得谄媚。
罗倍兰心里骂了句黑心老板,看着表情木木的林瑜,还是把钱扫了过去。
林瑜乖乖把醒酒汤喝得一滴不剩,见效没那么快,罗倍兰便坐在林瑜身旁,陪她吹风。
夜市里的风都是孜然味的。
天色渐晚,夜市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食客往来的声音喧嚣,互相劝酒的碰杯声此起彼伏,大家都笑哈哈的。
她们选的店就挨着夜市的入门牌匾,坐在这里能清楚看到马路上行驶的车。
林瑜又吃了些东西,把原本半饱的胃袋塞到满,醒酒汤喝下肚后她被出了一身汗,眼神也逐渐清明了。
罗倍兰等久了,又发起呆来,脑子里还琢磨着刚刚纠结的话。
你也太小气了,罗倍兰在心里对自己说,才认识人家几个月啊,就啥都想凑上去问一嘴……
“你刚刚是不是掐我脸了?”
林瑜冷不丁地开口问道,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
林瑜一下子打得神游的罗倍兰措手不及。
“没……没啊,我那是看你——”
“不行,”林瑜再次打断她,“我必须要掐回来。”
说着,林瑜迅速把手伸到罗倍兰脸上,轻轻捏起一块脸肉,即触即离。
她的手凉凉的,带着点冰镇玻璃瓶上的潮湿,罗倍兰脸上被林瑜触摸过的地方却热热的,不正常地烧了起来。
“平了,走吧。”
“啊?”
罗倍兰还不想回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黏在林瑜身上,想着再说些什么可以多留她一会儿。
“走啊,不去散散步吗?”
“噢噢……好!”
这下罗倍兰才站起来。
小城市有个缺点,地方小,能去玩的地方都有限。可地方小也有地方小的好处,不管想去什么地方,走两步就到了——夜市就紧挨着南湖公园。
今晚风很大,把行道两旁的梧桐树吹得哗哗作响,树冠在一阵紧接一阵的风里摇摇晃晃。
这景色和岁月静好丝毫沾不上边,罗倍兰此刻的心情就像湖面爬动的水波,又杂又乱,连紧接着的下一刻会飘向哪儿都不确定。
“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林瑜停在湖边挂着彩灯的石英栏杆边,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
“我吗?”罗倍兰低声喃喃,“我想想……”
“我好像,没什么追求。”
“大概也就,老老实实打几年工,攒够了钱就去开一家小店。”
“然后攒一笔钱给自己养老吧。”
预料过的对话罗倍兰几句就说完了,林瑜却好一会儿没说话,她也不急着催林瑜回答,只静静地挨着林瑜站立。
“就这样吗?”
“嗯。”
她张张嘴,想告诉罗倍兰,她是她所见过最漂亮的人,甚至远超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专业模特,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做的,她可以成为的,远比她现在对自己预期中的要多得多得多。
可在这些话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林瑜又哑然了。
她又凭什么就敢笃定罗倍兰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呢?
罗倍兰的生活经验不见得会比自己匮乏。
她在她最年轻,最贫困的时候都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她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从未因为出众的外貌向上天索求过什么捷径。
罗倍兰经历过的她没办法感同身受,她不能、没理由、没资格否定罗倍兰向往的生活。
林瑜看着罗倍兰稠丽的面容她们早已不避讳长时间的视线交叠——每当望进她深邃的,或明或暗的双眼,她都觉得里面藏尽了怎么也挖不出的万般心绪。
“那你呢,你刚刚说你不喜欢当老师。”罗倍兰问。
“你不是很想说吗,可以不说的。”
见林瑜半天没说话,罗倍兰又自主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不……”林瑜重新组织了破碎纷杂的思绪,再开口,声音却有些艰涩,“大概是学的和做的不一样吧。”
“我没看上去那么厉害,至少我不是教书的料。我所学过的,我所熟练的,我没能力组织语言把它们剖析出来,说给学生听。”
风又渐起了,林瑜迎风深吸一口,嗅着空气里蔓延的潮湿气息。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还会做多久的老师,可能……哪天就突然离开吧。”
林瑜双臂交叠,倚在栏杆上,回头看罗倍兰。
很奇怪,今晚林瑜好像换了一个人,可看着林瑜依旧温柔平和的双眼,她还是她。得益于酒精的催化作用,它让深处的林瑜主动浮出水面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这不是一个能把答案脱口而出的问题,所以罗倍兰忐忑着,好奇一个答案,又害怕这样的林瑜,她好像此刻才意识到林瑜具体是一个怎样复杂的人。
“你会回北京吗?”
这么久过去,罗倍兰自觉她已然成为了一座孤岛——她好像丧失了主动接近人的能力,这大概是被双亲抛弃时埋下的种子,而这颗种子在她寄人篱下十二年,最后决定离开的那短短一个晚上,势如破竹。
林瑜还没说话,罗倍兰已经有些沮丧了。
林瑜嗅到了罗倍兰的闷闷不乐,她在深思熟虑后,尝试给出一两句安慰性质的话。
“以后的事还远呢,谁说得准呢……今晚先别想那么远了。”
两个人的视线默契地交叠在一起,在空气里交换着彼此的情绪。
“我真的会很满足,”罗倍兰说,“如果能一直安稳平淡过下去的话。”
“但是这样听起来,会不会有点没出息啊?”罗倍兰低下头,有些怅然。
“不会。”
林瑜伸手揽过罗倍兰,但罗倍兰太高了,她不能很帅气地把她一把搂进怀里。
“都会好的。”
风吹散了林瑜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