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气不错。阳光在水泥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老舅炸串铺”店内,胡南韶第一天兼职试工。
她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系上了一条印有油渍的围裙。
这是家店是两夫妻一起经营的,男人比较沉默寡言,跟胡南韶打了个招呼后便再开口没说过话了。
老板娘虽然相对热情一点,但话也不多,更多时候也都是在埋头苦干。胡南韶觉得她俩应该也是第一次招员工,所以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有点拘谨尴尬的感觉。
“你先跟我一块儿把这些串穿了。”老板娘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搬出了一盆腌制好的肉串,随意往桌上一放。
不锈钢盆底在板上磕出"咣当"一声,胡南韶搬着小板凳挪了过去。
她看着老板娘捏起一块暗红色的鸡肉,拇指在肉块中间按出凹痕,竹签"嗖"地穿过,肉块便服帖地挂在签子上。
胡南韶有样学样地跟着弄起来,她纤细白皙的手与案板上暗红色的肉块形成鲜明对比。
老板娘刘红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小心点,看你样子也不像经常干活的人,别戳到自己手了。”
胡南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抬了点头应道:“谢谢老板娘。”
老板娘瞄了她一眼,说:“学得挺快。但是我这儿活杂,既要端盘子也要会算账,忙起来脚不沾地,所以做事得快。"
胡南韶听着赶紧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她本来以为像这种小店都是拿的成品肉,但是这家竟然不是,也难怪这里生意会不错,想招多一个打杂的人。
串完东西,老板娘又把店里七七八八要忙活的流程都跟她过了一遍。
当晚,胡南韶差不多忙到凌晨一点才回家。
一回生二回熟,还没几天,胡南韶在这里兼职就已经挺适应了。
这天晚上雨下得有点大,店里生意冷清了不少,基本没人堂食,偶尔才有几单外卖订单。
差不多到打烊时间,老板娘站在胡南韶身后,说:“我们先回去看孩子了,做完这单你简单收拾一下也可以回去了。”
胡南韶侧了点身子,应着:“好,那你们注意安全。”
老板夫妻二人点点头,但是出门忘记把玻璃门带上了,有些雨水飘了进来。
胡南韶自然无暇顾及,她将订单里下的素菜扔进油锅里,锅里瞬间就沸腾了。
趁着蔬菜被炸熟的间隙,她抬头看了眼外面,小声说了句,“看来雨不小。”
终于忙完了。胡南韶揉了揉发僵的后颈,正忙着扯下油腻的围裙,门口好像有人进来了。
估摸着是取外卖的骑手,她头抬也没抬就说:“放在在门口的桌子上了。”
没应。
一抬头——
正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
李纪昂正看着她。
但看她的眼神不是打量,不是随意的一瞥,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
也不知道他这么看了她有多久了。
胡南韶甚至忘了呼吸。
这一瞬间,空气里飘散的油烟味、后厨残留的孜然香、甚至她发梢沾染的油脂气息,她全都闻不到了。
她只看到他的目光,又轻又沉地落在自己身上。
像是心疼。
嘴角绷紧,他的眼神落在胡南韶脸上,又慢慢移到她的手上,目光有些沉重。
“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你完全可以跟我说的,不是吗?”
他的眼神太烫了,烫得她几乎想要躲开。
可胡南韶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又邋遢又狼狈,所以说话时都有点避开他的目光。
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头上的碎发因为蒸腾的热气和油烟而微微卷曲,黏在了皮肤上。
她说:“没有人想要活得辛苦,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李纪昂:“不就是钱吗,我可以给你啊。”
“那我以后又该怎么回报你呢?我要怎么还你呢?至少我在这里赚的都是我应得的。”
李纪昂:“我不要你的回报。”
“可就算你不要,我们非亲非故的,我不能让你帮我一辈子吧。”
“怎么不能?”
胡南韶随意地瞥了眼别处,“你已经帮了很多了,我不能再这样了。”
意识到现在纠结这个根本没什么意义,他连忙打断,“好,那先不提这个,外头雨下得这么大,让我送你回去总行吧。”
“我骑了电动车上班的,不用麻烦了。”
“那也会被雨淋到。”
“我带了雨衣。”
“雨这么大,你看得清路吗?很危险。”
胡南韶说:“你今晚送我回去,我的电动车还在这里,明天我上班只更麻烦了。”
李纪昂不依不饶地道:“那明早我也送你。”
“这太麻烦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他叹了口气,“让我该怎么说你呢,胡南韶。”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拧巴别扭呢,你这个性格,又不能做到完全的呆板和十分的精明,恰恰是介于这两种之间。”
“可我有时候真希望你能放聪明点,大大方方地享受别人对你的好,对你的付出,因为一个人只有知道怎么要接受别人的好,才能过活得明白和潇洒。可你呢?天天怕麻烦这、麻烦那的,你这样过得很累的你知道吗。”
胡南韶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少淋点雨,让我送你回去吧。”
过了半晌,她才说,“那就麻烦你了。”
李纪昂表情松缓了不少,“那我先去开车,你在门口等我。”
风吹得卷帘门哗啦作响。
胡南韶艰难地锁好了店门,站在屋檐下,直到李纪昂的车缓缓靠近,她才连忙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夜色里霓虹灯的光被水汽晕染开,模糊成一片。
李纪昂手握方向盘,开得缓慢,“这风够大的,难怪提示说有强对流天气。”
胡南韶低着头系安全带,等她系好了,突然注意到李纪昂的肩头和发梢都沾着雨水,衬衫的袖口甚至洇湿了一片深色。
想到他也是为了开车接她才淋湿的,胡南韶从包里抽出纸巾,正要递过去,没想到他直接说:“这会儿单手开车不太安全,帮我擦下眼睛这儿吧,一直滴下来,很碍事。”
胡南韶手里捏着纸,只好往他那儿靠近了点,动作小心地在他额头处擦拭。
雨水顺着李纪昂的发梢滑落,滴在他的鼻梁上。
胡南韶的动作很轻,像羽毛拂过,惹得他心头发痒。他故意不躲不避,甚至在她擦到眉骨时,还若有似无地向前倾了倾,让她的手指能更贴紧他的皮肤。
李纪昂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喉结滚动了下,心里有些燥热,眼睛却始终目视前方,看着倒还算镇定。
她的手在颤抖。
这股小心翼翼的劲让李纪昂忍不住轻笑出了声,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还不忘打趣道:“你光盯着我另半边脸擦,我这左眼跟瞎了没区别,成一个独眼在开车了。”
胡南韶被他握住的手腕,感受到了他微凉却逐渐升温的皮肤。
他偏头看向她的眼神,却十分炙热。
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胡南韶下意识抽回手,却在挣脱的那瞬间整个人猛地往后一缩。
"嘶——"
她吃痛地忍不住抽了口气。
“怎么了?" 他的声音又急又沉。
胡南韶:“没事,刚才不小心压到了而已。”
“到底怎么了!?”
轮胎碾过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李纪昂马上找了个路边停下车,利落地解开安全带。
“被压到能疼成这样?手给我看看。”他说。
胡南韶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
“别躲。”他的声音比起刚才又沉了几分,“我怕万一又不小心弄伤你了。”
李纪昂不敢碰她手腕,直接拉住她的手臂,但是动作很轻,在触到她皮肤的瞬间更是放轻了力度,像是怕弄疼她。胡南韶挣了一下,没挣开,反倒被他趁机翻转了手心。
他低头检查时,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
等看清她手上那几处伤口时,李纪昂瞳孔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手背上,细小的水泡鼓在皮肤表面,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地刺眼。
显然是热油溅到后留下的烫伤。
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压抑的焦躁,“为什么刚才不能直接告诉我,说你手受伤了,被油溅到了,你在顾虑什么。”
胡南韶一脸平静地说:“没什么,就觉得在这种店工作,被烫到再正常不过的了。”
“有什么正常的,这正常吗?”他声音绷得发紧。
胡南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她的手指上,凉得她微微一颤。
李纪昂低着头,问了她一句:“疼吗?”
“不疼。”她不忘加了句,“真的。那天太忙了,没顾得上管它,等想起来的时候,也还真不用管了。”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纪昂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胡南韶看见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像是咽下一块烧红的炭。
他盯着她,眼底有情绪在翻涌:“胡南韶,你能学着爱惜自己的身体吗?为什么这么无所谓……”
“现在开车去买药,你还说不疼,怎么这么犟啊。”
雨刷器在玻璃上划着弧线,胡南韶听着这个一下又一下声音,看着李纪昂的侧脸,她突然陷入了一阵恍惚。
说来也奇怪,她一直觉得自己也还算是个坚强的人。
那天当油星溅到手背上的时候,皮肤经历了一阵尖锐的灼烧感,她也只是皱了皱眉,甩了甩手就继续做事了。
可为什么,当胡南韶发现自己那些被压抑的委屈、被忽视的疲惫、被习惯的伤痛,突然全都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当她发现李纪昂用那样心疼的眼神望着自己时,她终于低声承认,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其实是有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