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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魂幡觅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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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偈云:西方速去也,善路早登程。

这是一面巨大的招魂幡。

由金钩龙凤的粗长幡杆挑起,八角莲座每角各垂一绺白穗,魂帛下端呈燕尾状,其上苍龙盘踞的金乌如日中升,煞气冲天。

问题是,亡人名讳生卒年月皆空悬,招谁的魂?

旁观幻境的三人很快有了答案。

数列高挂的引魂旗起伏飘动,殿门大敞的大雄宝殿中,只一人独坐,冕冠垂十二旒墨玉串珠,玄衣纁裳共绣十二纹章。

人间享此殊荣者,九五至尊也。

桓懿帝苏六奇双目闭阖,额心钻出一缕奇异光焰。

他身后红玉螭龙掩面的术士身着绛紫道袍,臂弯搭一柄麈尾拂尘,扶住身形微晃的人皇。

奇异光焰飞入殿外披莲华云锦袈裟的慧悯禅师掌心,又被老禅师推入松绿浮光大盛的宇刹多罗鼎内。

再思及女丧才剪的燕尾形魂帛,显而易见,仍旧是在招那位早亡的光烈皇后魂魄。

昔人辞尘五十载,早已轮回转世,招魂幡上不写亡者名讳,他们……是在招生人魂魄!

徐渺渺怒火中烧,“修士违反苍玄修真法则干涉凡人命途,这是要遭天谴的!”

“所以他们下场都极为惨烈。”

师兄说得言之凿凿,徐渺渺将信将疑道,“你怎么知道?”

“大昭建武五十二年秋八月,僧侣暴动,天降流火,古刹具焚,帝怒,遂诛而驱之,十一月,桓懿帝崩,时年八十四。”

徐晏停顿片刻,“别告诉我你猜不出他为何焚古刹诛僧侣,徐小五,你看的究竟是哪本《人皇本纪》?”

“……哥,我们还是继续往下看……”徐渺渺冷汗顿生,一边迅速挪到院中,一边顾左右而言他。

目光不经意瞥过宇刹多罗鼎,那里传来的桃木幽香馥郁得近乎腐化了,她立即疑惑地垫脚探去,然后猛地倒吸一大口凉气,“鼎中有人!!”

百衲衣黏连一架焦骨,若非还有颗双耳垂珠、上烫十颗戒疤的头颅能辩出人形,已然不能纳入活人的范畴。

可此人确实还活着,不但活着,还面露微笑,缓缓攀着刻满梵文的青铜壁面站直身躯,眼中青焰映出一片翻涌的绯红岩浆。

他双掌合十,念一声佛号,“小僧明禅,奉陛下之命,迎施主入京。”

徐渺渺正欲拔刀,就被徐晏摁住后肩,这才反应过来明禅不是在与她交谈。

果又听明禅道,“前世今生,宿世因缘,施主,请。”

“不对啊!他、他找到了?凡人身死魂归酆都,享万世轮回,一个元婴境佛修和酆都抢生人魂魄……”

徐渺渺烦躁地抓着头发,整个人写满不可思议,“这、他、不可能啊!”

“未必,从前横刀前辈靠他那件生而通天的灵宝就做到了,连将陨落魔修送入酆都享凡人轮回都有可能,可见苍玄没有‘不可能’。”

事态发展超乎预料,徐晏很快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相传苍玄龙神烛久曦将龙骨馈于众生,剑修得之谓剑骨,南国剑尊姜琼玉,北冥昆仑剑越孤独,东庭风流剑温无涯,皆身负剑骨。”

“魔修得之谓不化骨,极北魔域魔尊藏夜便身负不化骨,或许这明禅和尚身上,也有这样一块生而通天的佛骨。”

有理有据,徐渺渺心服首肯,“有道理,不过既然他们找到了光烈皇后魂魄,这个桓懿帝还出尔反尔放火烧寺,可真应了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急什么,她魂魄不是还未现身?”

几乎就在徐晏话音落下的同时,附近空灵混沌的女声突然喝道,“回殿内!”

他下意识拎起徐渺渺衣领后撤,却见孤月剑灵足下几个轻点已然退回殿内,抬手理袖的动作甚至称得上云淡风轻。

徐晏身形一滞。

一抹虚影,衣袖乱与不乱有区别么?而且作为剑灵,不应首当其冲护剑主无恙么?

……

明禅自鼎内攀起时,姜岱玥眼前景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青石地面泛起蒸腾热雾,渐渐漫出粘稠的绯红岩浆。

赤海狂澜拍打上岸边焦糊的黑色岩块,同样也带来一叶幽绿浮舟,怀抱琵琶的倩影袅袅婷婷,与明禅隔岸相望。

女子身着娇艳藕色纱衫,却极富书卷气,素手拨弄起一曲明快弦歌,“小和尚,你找我做什么?”

凡人轮回后过往皆如尘烟,前生名讳已无须再提,明禅朝转世生魂躬身行合账礼。

“小僧明禅,奉陛下之命,迎施主入京。”

生魂强制离体难免恍惚,她弹奏未停,惘然若失道,“我为何要入京?”

明禅眉心朱砂上笼罩的佛光凝起一道拱形烛焰,诸般法相,来去自如,他指向通往人间的须弥芥子。

“前世今生,宿世因缘,施主,请。”

铮——

轮指绞弦,银瓶乍破后鸣金收兵,女子漫不经心调着琴弦。

“菩提心,顶真骨,这招摄魂引魄的万般禅我不喜欢,所以请你来幽冥赴死,好不好?”

指尖暴起的凌厉丝弦临绞杀猎物的一瞬猛地收回,她忽然意兴阑珊起来。

“啊呀,可怜,竟是个造佛身,割舍完一身血肉就要油尽灯枯啦,好吧,真没劲。”

“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空手而归实在扫兴,这么多年还妄图杀妻证道羽化登仙,临行前,再给你们人皇一点薄礼好了,小和尚,后会无期呀!”

琵琶化长琴,挥袖间幽绿浮舟飞渡万重焰,满地赤潮也随之褪尽,明禅瞳中明灭几瞬,倏地显出血色。

他周身忽涌起远超元婴大圆满境修为的气焰,这股不属于他的磅礴之力以奔雷之势顺行其上。

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七尺高的宇刹多罗鼎霎时碾作齑粉飘向天际,落于花木草芥具败,落于青石膏壤皆蚀。

气焰意犹未尽,又袭上大殿,被殿内的道袍术士挥袖化去。

“这就是浪费本尊一块异石造的佛身?招个生魂都如此勉强,看来菩提心与顶真骨也不过尔尔。”

他凭拂尘卷起院中的青年僧侣,麈尾透过棕红百衲衣扎入其五脏六腑处狠狠翻搅一通,将明禅甩至慧悯禅师脚下。

语气阴冷至极,“混账!无上奥妙的异石,本尊上天入地也只找到三块,竟融于你这副贱骨中不受召回!”

“大国师。”历经一场长眠,座上桓懿帝眼睑颤动几下,睁开眼睛。

“陛下您醒了?感觉如何?”

“看来,朕此生已无缘再得见琳琅一面,罢了,回宫吧…… ”

年迈的人皇转瞬间似又苍老许多,挥手拒绝了大国师的搀扶,身躯佝偻着,向山门处缓慢前行。

只是还未完全踏入殿前大院,冕服下摆就受到了一股阻力。

焦枯骨手死死攥住玄色衣角,七窍渗血的青年僧侣奋力仰起头颅,发出怪异的啊啊嘶鸣。

他蹙眉倾听半晌,抽回下摆冷哼,“不知所谓。”

明禅还要伸手再拦,大国师横来一脚来回碾转着,清脆的骨裂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殿外长廊。

旁人耳中不知所谓的喑哑失音,姜岱玥听到的却是声声泣血。

“陛下!您招魂究竟是为见她还是为杀她!”

“生魂应渡酆都忘川而来,她却自幽冥孽欲海而来!修士身死魂断幽冥,她根本不是凡人!”

“倘若幽冥真由天道执掌,得罪幽冥界中人,东庭乃至苍玄未来恐堕火炕镬汤地狱,逢灭世大劫啊!”

……

“他就是东庭大昭皇陵那位巫咸国师,和我预想中无我相合体大圆满境的前辈全然不同,这也太……”

一时语竭词穷,不忍再看院中惨象,徐渺渺提起了另外一件在意之事。

“他口中的异石不会是横刀前辈那种吧?一块就生而通天,他、他有三块?”

“现在剩两块了。”避让宇刹多罗鼎炸后四散的齑粉时,下裳不甚被蚀开了几个小洞,徐晏飞速补着深青色藤丝法衣的侧摆。

徐渺渺目瞪口呆,“哥你哪来的针线啊!!”

桀骜剑修目光专注,执剑的右手熟练地飞针走线,画面竟出奇和谐。

姜岱玥正色道:“剑主,两千七百年间,苍玄杀妻证道羽化登仙者,共有几人?”

“从未有此先例,北冥昆仑剑修越孤独,三百年前杀妻转修无情道,至今困于无我相大乘初境不得寸进。”

“你想说桓懿帝妄图杀妻证道羽化登仙?”徐晏将针线收回乾坤袋,否决,“不可能。”

“人皇依靠一缕真龙气与东庭四仙门支持称帝,登基前曾被尚清宫端衡道君自血脉种入禁制,是以苏氏历任人皇都无缘窥见仙途,生生世世都只能是凡人……”

脑中划过那句苍玄没有‘不可能’,他看向孤月剑灵,“异石?他想用巫咸国师的异石破除禁制?”

已逝的横刀大师那块异石横空出世后,苍玄过去“经龙神祈愿身携五色虹光的灵宝才可生而通天”的规则皆被改写。

“这东西未经龙神祈愿,为何会有生而通天之能?”

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陨天瑛有何玄虚啊,姜岱玥再次欠身,道,“请剑主析微察异,恒心静候。”

徐晏:“……”

一到正事就含糊其辞,究竟是他对剑灵有误解,还是她本身有问题?

大昭建武五十二年八月廿五。

东庭京华城栖瑕山山崖佛塔坍塌,这座两千年前就伫立千年的古刹,终于在大火焚烧的第三日毁于一旦。

大雄宝殿也沦为断壁颓垣,殿内横三世佛的塑金身皆已剥落,东西二佛身首分离,两侧胁侍菩萨头颅都被敲碎。

正中的佛陀手臂残缺,悲悯地俯视堂下众生。

一人以长缨枪将焦骨黏连的僧侣头颅挑入殿内,“元婴大圆满境的佛修,还不是任由我等凡人磋磨?”

黥面札腕,皂衣青甲,是大昭王城四支禁军之一,神策卫的装束。

闪着寒光的枪尖对准僧侣颧颞,另一位神策卫适时遏止。

“吕槐,他醒时也没见你有这能耐,虐生乃畜牲行径,反正他也活不长,扔在这儿任他自生自灭不行么?中尉急召,宫中恐生变故,该走了。”

“行!当然行!这可是你说的!”吕槐嗤笑一声,抡枪向堂上佛像砸去。

一丈高的佛陀石雕,被吕槐的枪杆砸得向左偏移几寸,佛头不堪重击,咔擦一声滚下高堂。

“哼!高高在上的神佛,抵得过我一杆长枪么?”

“你有完没完?!神策军中谁不知你吕槐力能扛鼎?快走快走!”

铁甲堆叠交接之声渐行渐远,鸦鸣错杂传来,久远的风身过耳,佛像后,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童爬出来,头顶不伦不类冒着一茬短发。

“是那个未烫戒疤的小沙弥!”徐渺渺认出他的身份,怒意削减了一些。

“原来吕槐不是真心杀明禅,砸佛像也只是为了挡住明灯的衣角,装得像真的一样,没想到勉强还算个好人嘛!”

明灯扑到地上的僧侣身边,咬紧牙关冷静地探过明禅鼻息后,喉中压抑的悲鸣彻底爆发,“师——”

“哇啊!”

他被突然睁开的双眼吓了一跳,就听明禅语气平静道,“明灯,你已不是长生寺一员,为何要回来?”

“什么犯戒将我逐出寺门!都是骗我的!我下山第二日就听见慧悯禅师圆寂,之后就是陛下诛杀八十位暴动僧侣的敕令!”

不等明禅答复,他两掌一拍,急切地跑去佛像后扯出件崭新的棕红百衲衣,小心翼翼将明禅裹入其中。

“师兄,明明陛下十日前还来寺中小住,你告诉我,一定是他听信他人谗言误解了什么对不对?对!一定是这样!我们去求陛下!现在就去!”

哪怕是一颗头颅与一架焦骨,也是远超孩童可负担的份量,他摇摇晃晃背着明禅艰难前行。

“就当如此吧,明灯。”

风萧萧,林簌簌,万籁杂应,明禅的呢喃细语已微不可闻。

“我一生拘厄寺中,时常听闻后山有一片桃林,花开时节落英缤纷,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薄秋将尽,不会再有桃花了。

明灯抹去脸上的汗水,亦或是泪水,“好,我们去看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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