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识心中动容,霍然起身,奔向外面的茫茫月色。
庭中站着一位手持浮尘的白须道人,似是早就在此等候。
她顿住脚步,“柏丘道人,你也来扬州了?”
柏丘道人笑着颔首。
宋纪走上前拱手一揖,“阿识的事就拜托柏丘道人了。”
柏丘道人笑道:“二郎君放心,贫道定会好好开解令妹。”
开解?
听到这两个字,宋识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至极,竟敢妄想人死复生,白日里她斥责假道士贪得无厌,实则自己才是真正的贪得无厌。
宋纪提步欲走,柏丘道人又道:“宋夫人让贫道开解之人,不止宋娘子一人,”他顿了顿,“二郎君,康宁帝姬并未薨殁。”
宋识也惊了一惊,当年金人挟一众皇室宗亲及官吏北去,途中秦夷简帮着阿乐成功逃脱,但从那以后,阿乐就再无音讯,派去找她的人去了一拨又一拨,皆无功而返,沿途战乱不断,一个孤身女子,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宋纪身形一颤,回头追问:“她……她还活着?”
柏丘道人点了点头,“人是活着,至于身在何处,贫道就不知了。”
宋纪喜不自胜,嘴角张了又张,好半晌,才踉跄着迈出步子,消失在夜色当中。
柏丘道人看向宋识,捋须笑道:“宋娘子与秦判官皆是贫道旧交,怎么两位成亲也不告诉贫道一声?”
宋识低下眉眼,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可是很快,她就觉察出不对,嫁殇(1)与寻常嫁娶不同,秦伯母怕耽误自己,并未宴请其他宾客,扬州城的人知道她与秦夷简成亲,也是因为看了自己重金招请僧道的告示,就算小报传得再快,柏丘道人年近花甲,也不至于短短几日就从汴京赶到扬州。
“宋娘子不必奇怪,世间之事,贫道掐指一算便能知晓,”柏丘道人轻轻挥甩浮尘,径直走向屋内,“其实死而复生并非无稽之谈,生者若是认为亡者不应死,可告于司命史,不过,此事难就难在世上几乎没人能够与神祇交谈。”
宋识闻言,怔愣一瞬。
霜序觉得柏丘道人比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骗子还能胡诌,人死复生的说法实在荒谬,从前那位自封道君的太上皇帝平时没少修道,被俘去北地时也不见有神仙相帮,但看着自家娘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当即一阵心疼,忙到近前搀着她回到屋内。
柏丘道人十指翻飞结印,沉吟片刻,道:“秦判官执念太深,魂魄游离在外,若要复生,须先招魂。”
“招魂?”宋识眉梢轻蹙,“可简文当中并未提及招魂。”竹简上写得直截了当,司命史令白狗从墓中掘出亡者,亡者立于墓上三日,再随司命史到北地柏丘,四年之后便可闻犬吠鸡鸣,也能进食,几乎与常人无异(2)。
“亡者魂不附体,或是魂魄残缺,即便活过来,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柏丘道人撩起衣袍,盘腿坐在地上,“宋娘子且放心,贫道既然答应复生秦判官,就不会食言。”
宋识恍然顿悟,慌忙解释:“柏丘道人莫要误会,我并非此意。”
“了然了然,贫道知晓宋娘子是关心则乱,”柏丘道人笑了笑,又道:“待会儿招魂时宋娘子可不必登上屋顶,只需手持魂幡面朝北方,连呼三声秦判官的名和字。”
宋识连连点头,当即按着柏丘道人的话拿起魂幡朝北而站。
柏丘道人又看向霜序,道:“招魂不宜有外人在场,这位娘子可否在外一避?”
霜序点头应下,她默默叹了口气,随即走到门外,今夜这位柏丘道人突然到访,说是能解决娘子的心病,夫人主翁(3)无不欢喜,听夫人说,娘子小时候被吓丢过魂,也是喝了柏丘道人赐的符水才好的,方才他说得胸有成竹,娘子好像也知晓其中门道,她倒希望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的秘法,这样娘子就不会整日黯然神伤了。
柏丘道人神色肃然,口中低声念起艰深晦涩的法诀,他从袖中取出两张符箓拈在指尖,另一只手则在胸前迅速掐诀。
随着他的动作,符箓上的朱砂纹路骤然浮起微光,丝丝缕缕的金色细线如游龙般在符纸表面流转,若非凝神细观,根本难以察觉这玄妙的奇象。
宋识脸色微变,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一幕,心中既惶恐,又期待。
檐下铜铃忽响,夜风穿窗而入,吹起一室朱幔。
柏丘道人适时提醒:“宋娘子。”
重重帷幔间烛影摇乱,握着魂幡的宋识知道是时候喊他的名字了,便点了点头,道:“秦夷简。”
一声之后,风势倏大,烛火尽灭。
她蹙紧双眉,忐忑不安地看着眼前黑暗,哽着嗓子喊出他的字:“秦绍安。”
帷幔拂过眼角眉梢,带着淡淡的芙蕖清香,宋识眼眶瞬间湿润,只见帷幔那侧,竟真显现出一道模模糊糊的虚影。
人影立于月色之下,无数细碎的莹白光尘萦绕在他周围,将那张清隽俊秀的面容映得极不真切。
宋识脑中轰然,她怕这又是一场梦,下意识抬起衣袖,想去触碰那道身影,“绍……绍安?”
人影微微一颤,也向她伸出双手,似是回应她的呼唤。
两人近在咫尺,宋识仰起脸,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每每透过那双眼眸,她总能看到一川山水,若隐若现。
日思夜想的小娘子就在眼前,秦夷简眸光微动,眼底似有万千悲绪翻涌,“阿识,是我。”
那道声音艰涩而温柔,直抵她内心深处的柔软,宋识抚上他的眉眼,“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秦夷简低下眼睫,掩住眼底的湿润,唇边牵起一抹笑,轻轻执起她的手。
触到他冰凉的掌心,宋识指尖轻颤,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化作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秦夷简收拢手臂,想将她拥入怀中,可不过须臾,他的身影便如轻烟薄雾般渐渐消散。
眼前的景象,竟与梦中如出一辙。
宋识怔怔地站在原地,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做。
终于,她鼓起勇气去抓他的衣袖。
却只摸到一手莹尘。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宋识的视野,指尖冰凉逐渐散去,唯有空气中还残存着他身上的芙蕖清香,她听到柏丘道人长叹一声,似是哀叹,抑或是惋惜。
良久,宋识道:“柏丘道人,我刚刚……是幻觉吗?”
柏丘道人道:“宋娘子想听贫道作何回答?”
宋识默然一瞬,望着手中魂幡艰难开口:“他……还会回来吗?”
柏丘道人叹而不语。
宋识攥紧魂幡,“能再见他一眼,我已然满足了,多谢柏丘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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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萧萧,月色寥寥。
秦夷简立于窗前,久久凝望着屋内的人影,他曾在心里期盼了无数次与她成亲,仍记得定下婚期那日,自己是何等的欢喜。
可是,他和青梅竹马的小娘子没有以后了。
“为何要放弃?”
身旁蓦然传来一道冷幽幽的声音,秦夷简心底一惊,打了个寒颤。
残魂抱起手臂站他身旁,“你同我一样,如今都是孤魂野鬼了,还怕什么?”
秦夷简哑然失笑,“人鬼殊途,我岂能……耽误于她?”
“至少你还有机会,”残魂迷惘地看向夜幕,道:“不要像我一样,在这世上飘零太久,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所爱之人。”
秦夷简没有回答,仍旧望着屋内,柏丘道人起身欲走,她抱着魂幡失神落魄地站了许久,最后伏在为自己刻的碑碣上。
夜风渐歇,她的啜泣在耳畔反复回荡,压抑在秦夷简心底的痛楚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身形一顿,不由抓紧了窗棂。
“既然放不下,为何不肯回魂?”柏丘道人问他。
“死生有命,谁能无憾?”
秦夷简怔然良久,低下头笑了笑,“我知道人能助我还阳,可还阳以后我终不能如常人那般,只会累她一世,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守着她,护着她。”
还是先前的回答,柏丘道人自知难劝,奈何他不能强行使人回魂,只能摇头苦叹:“痴儿,痴儿啊。”
言罢,柏丘道人无奈离去,那缕残魂也不知所踪,兴许是又回玉佩里养魂了。
秦夷简扶着窗棂,慢慢攥紧掌中的符箓,死后化作游魂,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亲朋挚友,除了柏丘道人与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娘子,再无一人能看到他。
可他已是孤魂飘零之身,不应让生者抱有执念。
有了这张符箓,他就不用担心了。
窗牖处传来阵阵细微的声响,宋识恍然抬头,泪眼朦胧中,好像看到窗后立着一道人影。
她的心猛然一颤,可揉了揉眼睛,影子又消失不见了。
宋识不死心,一步一步走到窗前。
秦夷简捏紧险些掉落的符箓,缓缓呼出口气,差一点,她就要看到自己了。
宋识眉心忽皱,方才她分明听到一声男子的叹息,那声叹息离得很近很近,就像是在她身前一样。
可抬眸望去,外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