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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之死靡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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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初举,水色澹澹。

素衣绿裙的小娘子挽起衣袖,扣着船舷,微微倾下身去摘船边碧盈盈的莲蓬。

湖风忽起,晃碎万顷波光,一张纸钱不知从何处飘来,转着圈儿缓缓落在水面上。

纸钱被水浸湿,颜色越发得深,小娘子眉梢轻蹙,摸着莲蓬的手登时僵在半空。

“阿识,当心掉水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宋识怔愣片刻,缓缓转过头,只见秦夷简握着木桨立在船头,眉眼间尽是温柔。

一瞬间,宋识心底溢满欣喜,大抵是许久未见,她感到眼眶倏而一热,慌忙低下头。

心绪稍微平复,她抬起脸庞,想要张口唤他,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好抿了抿唇,剥开刚采的莲蓬,拣起一颗莲子跑到他身前。

秦夷简眉心微蹙,抬起袖口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湿润,“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的指尖隔着衣料触到自己的脸颊,似是浸了寒气的冷玉,宋识心头遽震,金人连太上皇帝都不曾礼遇半分,遑论一个官吏,当初金人攻破汴京,指名索他北去,一是秦伯父曾与宗将军施巧计伏杀金军大将,二是他力陈良策,死谏抗金,金人对他怀恨在心,这一年来定是在北地备受屈辱。

看着他瘦削的颌角,她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了一下,抬手抓住他的手掌,颤着手把莲子送到他唇边,可她猛然发现,他的肩上也落了张纸钱。

秦夷简有些疑惑,朝着她笑了笑,“阿识,你今日怎么了?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片刻,他略微弯腰,低头将莲子纳入口中。

“甜吗?”

宋识含着泪,哽着喉咙道。

秦夷简耳根泛起薄红,微微点了点头。

藕花深处暗香浮动,宋识眼角淌落两行温热,她抿了抿唇瓣,一下子扑到秦夷简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衫,生怕一场好梦成了空。

可指间的触感却逐渐化为虚无,她睁开眼睛,周围水雾迷蒙,腰间的玉佩泛着泠泠冷光,绯色衣料在掌心间碎作莹尘,一点一点散入雾中。

宋识茫然一瞬,随即不管不顾地向他冲去。

然而直到最后,她抓到的也只是一团雾气。

宋识心底莫名发慌,跌坐在船头,仓皇失措地望向四周。

“阿识,阿识?”

一声呼喊又忧又急。

宋识猛地回头,所见景象却已大不相同。

窗外明霞满天,庭树檐瓦皆染上一层薄淡的暮色,母亲守坐在榻边,身旁站着二哥和女使霜序,他们的嘴唇张张合合,好像在说着什么,只是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什么也听不清楚。

“醒了,阿识醒了!”

一声呼喊把宋识游离在外的思绪瞬间拉回,只见二哥喜出望外地看着自己,原本担忧的脸色也变得明朗起来。

“娘。”

她扯动喉咙,轻轻唤了一声。

章氏猛地回头,眼中登时浮现无尽喜色,激动之余,将女儿的手抓得更紧,“还难受吗?”

宋识头痛欲裂,身上仿佛压着块重如千斤的巨石,压得她使不出一丝力气,可她不想让母亲与兄长担心,笑着摇了摇头。

但她的脸庞毫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疲弱不堪,章氏放心不下,忙去摸她的额头,好在指腹下不再像昨夜那般发烫,便松了口气,把女儿扶坐起来,揽着她的肩背靠在自己怀里。

宋纪托着药碗,舀满一勺药汤送到妹妹嘴边,“阿识,你醒得可真是时候,这药是才熬好的,快趁热喝了。”

这两日宋识两眼一睁就是喝药,现在她一看到那深褐色的药汤就发怵,嘴里也不自觉地泛苦,慌忙闭上眼睛,攥紧母亲的衣袖把脸往里藏。

宋纪挑起眉峰,“良药苦口,想你之前说要效仿先贤,把金石古物的铭文花纹摹录下来,考释成书,怎么现在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这些话在宋识心中激起千层浪涛,她咬紧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拽过药碗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她被苦得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坚持喝完,做学问比吃药苦太多太多,她一定要证明自己。

但还有一个地方令宋识不解。

自她醒来,便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芙蕖香,可这些时日她并未熏过芙蕖香。

梦中所见历历在目,宋识心下惴惴,眼皮没来由地跳动几下。

她抬起眼眸,仿佛那道清瘦的身影仍在眼前,可她想不明白,秦夷简明明已经从燕京离开,自己为何还会做那样奇怪的梦?

只是她不知道,被压放在绢枕下的玉佩,此刻正泛着微弱的白光。

良久,宋识低声问向母亲:“娘,秦伯母今日可有捎信过来,绍安何时能回来?”

章氏神情微滞,不知如何回答。

宋纪抓着脑门干笑两声,企图含糊过去:“阿识,你也知道如今的局势,秦伯父含恨而终,他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打退金兵,重振大宋,绍安一直记在心里,金人放他南归以后,他连官家也不曾面见,只递了一道札子,便以东京留守判官之名留在汴京,协助宗府尹巩固开封防务。 ”

“这些我都知道,可他回来以后,不曾向我们传过一封书信,”宋识低下头,声音越来越轻,“对婚事也闭口不提。”

宋识知道当今国势益危,正是多事之秋,也知道为官之人当以社稷荣辱为重,但她等了这么久,他不应该一句话也没有。

原本三年前两人就该成亲的,只是亲迎礼前夕金人拥兵南下,秦伯父率军民殊死抵抗,最后还是没能等到援军,秦夷简身为人子,当守孝三年,现在三年孝期将过,他也回来了,却对婚事只字不提,留在汴京迟迟不肯回来。

这几日她心里总是不踏实,觉得母亲与二哥有什吗事情瞒着自己。

“夫人,夫人,秦夫人来了,”女使槐序急匆匆跑到章氏身旁低声禀告。

宋识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秦字,眉间溢出喜色,抬头问向槐序:“可是秦伯母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槐序自知犯了错,面露难色,犹豫不决地看向章氏。

宋纪一甩衣袖,道:“娘,别瞒了,阿识早晚都会知道的。”

所有人都愁容满面,宋识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她攥紧被衾,迟疑道:“二哥,你们瞒了我什么?”

章氏欲言又止,最后将脸别到一旁。

宋纪叹了口气,眼一闭心一横,颤着声音道:“绍安……不在了。”

宋识脑中嗡鸣一片,她嘴角撇了又撇,觉得二哥一定是骗自己,从小到大,二哥总爱和自己玩笑,好好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可二哥眼尾绯红,不像是在说笑。

“前日从汴京那里传回来的消息,绍安当时在城外督视防务,遇上金兵突袭,右肩中了一箭,”宋纪低着头,哽着嗓子喑哑开口:“那箭上有毒,他身上还有旧疾,所以……没能扛过去……”

宋识头脑混沌,胸腔憋闷得阵阵发紧,竟咳出一口温热,瘫软在章氏怀里。

章氏脸色遽变,连声命人速速去请郎中。

“怎么能直接告诉阿识,她落水未愈,如何禁得起打击?”在外等候的郭氏听到屋中情形,慌忙推门进来,她擦掉宋识嘴角的血,挤出一丝笑轻声劝慰:“阿识,别难过,天下男儿千千万,比绍安好的二郎比比皆是,我们再替你寻一桩好亲事。”

宋识闭上眼睛,心里的难过犹如决了堤的洪水,卷着浪头在胸中来回翻涌,她用牙齿紧紧抵住嘴唇,喉咙深处还是忍不住发出阵阵悲鸣。

原来,那个梦是真的。

秦夷简真的死了。

“我不要好亲事,我只要秦绍安。”

“我只要……秦绍安……”

宋识已然泣不成声。

断断续续的低泣犹如一把把利刃,狠狠剜在章氏心间,她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肩背。

宋纪犹豫再三,还是狠下心道:“其实秦伯母今日来,就是想让你和绍安的亲事作罢。”

宋识指节攥得发白,猛地抬起头,“不能作罢。”

郭氏心疼道:“阿识,绍安已经去了,你这又是何苦?”

宋识抿了抿唇,压下心中酸涩,仰起头倔强开口:“我从未收到过退婚书,就算绍安死了,婚约还是作数的,不是可以抱主成亲(1)么?为何要将婚约作罢?”

她这辈子,只认秦夷简一人。

**

满室红光澹荡,原是代表喜庆的颜色,此刻却因停在正中的朱漆棺椁显得越发诡异。

有风吹来,烛火忽明忽暗,将魂幡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宋识低头抱着灵牌,蜷缩在棺椁旁,她双目木然,盯着地上的晃影发愣,明亮的烛火映在她眸中,只照出一片荒芜。

所有人都劝她放下,但十余年的情意早已深入骨血,根本无法割舍。

只要闭上眼睛,秦夷简的身影就不断浮现在她脑中,可惜斯人已去,死生茫茫,两人再也不能相见。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到一声男子低沉的叹息。

宋识心间为之一颤,睁开沉重的眼皮,一抹玄色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

“绍安?”

她踉跄起身,跌跌撞撞奔向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试探着喊出秦夷简的名字。

伫立良久,唯有风声簌簌。

宋识失落地垂下眉眼,却见地上掉落一卷散开的竹简。

竹简破旧不堪,上面皆是篆书,不过宋氏乃儒学世家,又有崇古之风,宋识自幼随父兄研究金石古物,识读篆书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越往后读,宋识的脸色越奇怪,她蹙紧眉梢,把竹简上的文字翻来覆去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丹所以得复生者……以丹未当死,因告司命史公孙强……(2)”

良久,她终于回过神,这是一段关于人死复生的记载。

也就是说,世间的确有死而复生之法?

泪水一滴滴滚落,落在手上时,仍能感受到残余的温热,宋识怔愣许久,心底逐渐燃起一丝希望。

她抹了抹眼角,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可等她张开嘴,却猛然惊醒。

竟然又是梦。

低头去看,手里根本没有什么竹简,只有秦夷简的牌位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过脚边倒是斜躺着一尊铜爵。

这尊铜爵是秦夷简以前送给她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秦夷简对她的喜好可谓是了如指掌,所以时常搜罗字帖和金石古物送到她的手上,自他北去燕京,她就只能对着这些旧物来寄托对他的思念。

忽然,宋识想到了什么。

铜爵内壁刻着“司命史”三字,司命掌管人间生死,而竹简上所记载的恰恰就是司命史使人死而复生的经过。

宋识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倘若能够请来高人向司命史祈祷,便能使亡者复生。

不管死而复生之法是否为真,她都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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