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夏开了挂,很清楚地知道在这里需要做什么——她要去找到最后那一帧画面里的东西。
剧情里的时间线已经往后推了好几年了,何芳和侯明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从婚房里搬了出去,时常游荡在各个废弃无人的场所,其中有一个就是电影院,后排的三个座椅就是她的床铺。
沈皓已经离开座位去找线索,徐知夏躺进自己的“床”上,两只手臂枕在脑后。
她感觉脖子下有点痒,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尖角。
两只椅面相连的部分,夹着一张叠起来的厚实的纸,似乎是有意夹在这里,每当她躺下,这个尖锐的角就会向她表达自己的存在感。
那是一张意外保险的保单。
徐知夏又从椅子下面找到一把玩具枪。
电影剧情迅速进入收尾阶段,这其实有点猝不及防,但是和观众的互动弥补了一部分这种空缺感。
杀害女主的果然是她老公,他为了天价赔付款伙同女主弟弟,谋划了这一场意外起火。赔偿金成了他的第一桶金,而后不断创业最终成为当地著名企业家。后来还上了报纸头版,大半篇幅都在怀念他那亡故的妻女,报导最后还贴了一张男人手写的悼念妻子的小诗。
——然而这个结论是何芳和侯明的推理,推理不能当做证据。
画面停留在何芳夜间闯入凶手家中,绑了他的剧情。
徐知夏开始觉得有意思了。自顾自地一番忙碌,终于在大屏幕最边缘,舞台的厚帘幕后面,找到了被绑在椅子上的胡须男。
……应该是临时塞进来的吧,总不能在这缩了一整场吧。
在对方惊恐的眼神中,她拿出那只玩具手枪,做了个上膛的动作,同时加戏地给枪配音:“咔哒。”
胡须男立刻别开脸,不用眼睛看她,念台词的声音有些抖:“你想要多少钱?一千万?一亿?求你别杀我,我老婆孩子还在等我回家吃饭。”
徐知夏:“你老婆孩子不是在天堂等你吗。”
“……你是何芳?原来是你,陆娜的死因当年就查清楚了,那是意外!不要把那种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徐知夏懒得废话,枪口直接抵上他的太阳穴。
“赶紧归西,我要回家了。”她周到地继续配音:“砰……哎?”
一只银色手铐冷不丁扣上她的手腕。
沈皓拎着手铐那头,将她手连着枪一起拽过去,腾出另一只手解开了胡须男的绳子,胡须男一得到自由,立刻往门外跑去,连声谢谢都没说。
同时场内所有灯光全部大亮。
电影竟然到此结束了。
也就是说——这部电影的结局,其实是把选择权交给了观众。
情侣中的女方扮演何芳,她的想法是杀了凶手报仇,男方扮演侯明,他认为没有人能够越过法律惩治犯人。电影的结局取决于这对情侣之间的较量,谁输谁赢。
没想到这部电影的目的不是简单地挑起情侣之间的情绪矛盾,而是探讨更深层次的道德观念问题。
有点高明。
徐知夏眼睛都被刺了下,她差不多是气急败坏地对沈皓说:“你坏我的好事。”
沈皓只是勾着她往出口走,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回想电影里最后一部分剧情,那很着重地将侯明刻画成一名很尽责的巡安员。
上学时,侯明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工作时,他认真负责,甚至收到很多张感恩锦旗,一路晋升也相当顺利。同事们总是羡慕他。
大家对他的评价也很一致:善良、公正、专业。是这座城市里非常少见的好人。
可这样一个男人,当年对女主始乱终弃是真的,后来对何芳的背叛也是相当绝情。这绝对不能称作一个道德水准较高的人。
也许人类的道德水准可以像机器一样分模块,这块区域由一台优质主机操控,那块区域由另一台劣质主机操控。
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也并不是完全的恶人,他们也有优质主机,只是面向的不是其他人,而是爱的人或者自己。
侯明只是运气好,他的劣质主机面向的是大众不太在意的小事,男人背叛女人这种小事。
爱情在旁人看来确实是非常微末的东西,除了对当事人而言。毕竟就连法律都对爱情里的不忠视若无睹。
可当人类在爱情里遭遇一场战争,不也堪比现实中的□□遭遇酷刑吗?
电影院工作人员收了他们的道具,指了指出口大门。
门前面有一个不大的展位,看起来似乎是广告商,台子后面坐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正在玩手机。
“恒安……保险公司……?”徐知夏瞄了一眼,就停下了步子,“百万意外险赔付……呃。”
她忍不住向那个看起来像是保险公司工作人员的年轻人提问:“你知道今天这部电影的主题吗?”
“知道啊,就是和保险有关的吧。”那人抬头看她,但注意力似乎还在手机屏幕上。
“……可是女主的丈夫为了保金杀了她哎。”
“嗐,”年轻人笑了笑,“小姐姐,现在是流量时代,黑红也是红嘛,万一就有人受到启发来买保险了呢?”
徐知夏觉得荒谬:“受到启发?”
“这样说吧,您在今天踏入这家电影院之前,知道我们恒安保险公司,知道我们的百万意外险这项产品吗?”
“……”
好吧,她被说服了。
那人见缝插针地露出个标准微笑:“小哥哥,小姐姐,要了解一下我们的百万意外险吗?第一个月只需要9.9哦。”
……
临近大门口,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扬声器和纷杂的人声。
徐知夏想起什么,刹在了原地。
她回头看了眼沈皓,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好几步的距离,中间的空气是沉默的,一看就是闹了别扭。
这出去不得被别人看笑话?
她不想丢这个人,命令沈皓:“过来,我们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沈皓像是不明白,过了一会才问:“怎么进来的?”
徐知夏伸手:“像原来那样,你抱我。”
“哦。”
沈皓一低头,直接握住她的腿弯,将人横抱起来。
“?”
“不是不是,我说进来那会的姿势!”
这人的理解能力大概有问题。
可已经到了出口,门外一双双眼睛直往里瞅。她已经可以想象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翘首以盼的吃瓜观众了。
“咦——”
看到这对小情侣不仅没吵架,还干脆抱着出来了,周围人大感不满。他们是来看乐子的,不是来吃粮的。
主持人非常高调地过来退了他们票钱。言辞夸张到,不可理喻。
徐知夏直接捂上了脸。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丢人。
一离开那些人视线,徐知夏立刻蹬着腿要下来。
她决定以后不再找沈皓出来玩了。
“累了吗?还想玩什么?”沈皓问。
徐知夏本想说她要回家,可是又觉得因为看电影这种小事闹脾气很过分,就没说话。
结果沈皓主动问起,要不要送她回家。
那她就得和他对着干了:“我不回家,我今天一天都不回去。”
沈皓眼神从她脸上移开。
“好吧。”
于是他们继续漫无目的地逛街,快要路过一对矮矮的小学生。
听到他们似乎在聊异形,徐知夏忍不住慢下脚步,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童声幼稚但一本正经。
“……其实是人变的。”
“你怎么知道?”
“我在极昼天空论坛看到的,据说是喝了核废水。”
“能长那么大?”
“可以长到一艘船那么大,有人在海边看到过。”
“要是人变的,会不会还能变回人形?”
“……”小孩立刻沉默了,从背影都能看出他的害怕,“我有时候就觉得有奇怪的人跟着我。”
“……”
“……”
“跑!”
看着俩小孩狂奔而去,书包此起彼伏一下一下地拍在他们的屁股上,徐知夏顿时紧张地四处看:“怎么了怎么了?这里有异形?”
听说小孩子能感应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难道是真的?
沈皓右手虚握在嘴前掩了下:“可能他们看错了。”
见徐知夏还是忍不住担心,沈皓的声音慢了下来:“你好像没有问过,为什么我会搜集那些案件。”
“是啊,为什么呢。”徐知夏说,“不过我有猜测过。”
他笑了笑:“怎么猜的?悬疑小说爱好者?科幻迷?妄想症?”
徐知夏看向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最终只是摇摇头。
有时候,他人的敏锐或许是一种冒犯。
虽然这么想有些自大,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那应该和沈皓亡故的家人有关。
这实在不是可以随便拿出来讨论的东西。
“不是不在意就好。”像是某个费解的难题终于得到答案,沈皓喃喃着放松了一些,“要看看吗?”
他的声音很慢,甚至刻意用上了一种引导的语调,像一朵花慢慢地缔结成一颗种子。
“啊?”
直到坐在沈皓那张桌子前,徐知夏才恍惚想起来,她很早之前,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和喜欢的人袒露过往,互诉衷肠,描述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事。
这本该是超级浪漫的事,可她现在却感到恐慌。因为她有一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心思,那是她的欲望,是她不肯放弃的东西。是七宗罪里的贪婪。
文件夹里有一张报纸,由透明塑料膜保护着,但也仍然没有避免地发黄腐朽。
徐知夏没有取出来,她隔着塑料膜在看,看那篇被完整剪出来的报导。
这是837年12月30日的报纸,不知道沈皓从哪里找到的,报导中有关凶杀案的描述篇幅并不长,只有两段。这内容她之前在沈皓的笔记本里看到过,他手写的笔记本。那篇笔记他并没有详细地描述什么,她也以为并不重要,所以只粗略看了一眼。
发生的城市是寒江,一样是深夜接近凌晨,一样的凶案和大火。
她逐字地看,想象沈皓在无数个深夜或者白天,也这样逐字看过千万次,这些字肯定已经印进他脑子里了,比在纸上还清晰,比刀刻在石头上还清晰。
文章最后一样附上了那个嫌疑人的照片,满脸胡茬的青年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大,他现在应该多少岁了?还活着吗?
不对,他应该不是真正的凶手吧。
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她又把整篇报导看了一遍,她觉得再过会应该可以背出来了。
难以启齿的是,她现在也难以抬头去看沈皓,头好像有点重,这是怎样一件事呢。
徐知夏恨不得自己有另一种超能力,比如隔着报纸,用那只有超能力的手,把照片上的男人揪出来打一顿,问清楚。
而沈皓竟然也一直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向她袒露,等待她的反馈,被动地期待她一切情绪。像一棵刚刚从泥里探出头的草,被动地期待一切天气。它可能不知道春阳和小雨以外的天气其实都很恐怖。也可能知道,但也期待。
这实在是太危险的举动,沈皓太不谨慎了,徐知夏想,她接下来说的每句话,都可能需要承担起一些责任。
徐知夏又默读了一遍,然后指着上面的“受害者一家三口”,问:“是你的家人吗?”
沈皓低下身,挨近了很多,徐知夏能听到他的呼吸。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塑料膜上滑动着,从下一行第一个字开始滑,路途中掀起轻微的褶皱,和细到比呼吸还轻的磨擦声。像春天里凭空飘落的毛发一样的暖雨,无声地落在草叶上。
像蜗牛在爬一块碑。
指尖一直滑到最后一个字。他就指着那个字。
徐知夏看不明白。
那行字是:案发地左右各有一户居民受到火灾波及,造成5死2伤,受害者唐某、李某等。
那只形状美好的透明指甲,静静地指着最后一个字——
等。
“我的家人,在这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