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28日,五一假期来临前的津渡区下了场特别大的雨。距离高考只剩40多天的23届言信学子走出位于老校区“8”字形教学楼四楼的教室,趴在栏杆上看着暴雨洗涤后的熟悉天井。
“唉……这么多年咱还没见过刘威说了好久的新校区长什么样呢,就要离开言信了。”
“对对,今天突然就觉得好舍不得……嚯,陈主席!你今天咋突然不卷了,还有新昌(兴致)出来跟我们一块看风景?”
大雨过后的空气里还留有未散尽的水汽,临近高考时的陈栋才依旧穿着那件中山立领的校服正装,脸色却远比高二时憔悴了许多。他垫肩下的身形已有点过分单薄,眼眶下面挂着重重的黑眼圈,皮肤蜡黄且长了一颗又一颗的痘。
高三下学期过大的升学压力已经将他压得不像个人了,陈栋才将手搭在深棕色的四楼栏杆上,苦笑着自嘲出这样一句:
“学不动了啊,那些理综卷都快堆成山了。再这样下去我真怕自己等不到上考场,再过一个月还没出言信就突然猝死了。”
“嗐,哪有像你这样咒自己的。自信一点,你是陈栋才啊,你六月份可是要给我们言信拿省状元的!言信这次背水一战就靠你了,你能行的!”
身边同学显然没理解陈栋才的疲惫,只是拼命拍打着他肩膀大身喝彩。陈栋才眼神暗了暗,却还是勉强露出一个不扫兴的笑。
陈栋才身上的确背负着在22届查无屏蔽后振兴言信中学的责任。他是23届永远霸榜的年级第一,也是能考物竞全省第一名的铜牌得主。言信学子都将他当成能拿省状元的最强学霸,全年级人的期望都沉甸甸压在他一人肩膀上。
这一道道期待的目光已经让他自觉压力山大了,最近两次模拟考的小幅度失利和某位老师阴阳怪气的话又让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但他不能表现出太多脆弱,因为他是陈栋才。
思绪不知不觉飘远着,陈栋才忽然被刚才那个喊他名字的同学戳了下手。那男生无比兴奋地朝着高三理八在的方向大喊起来,眼睛里闪烁着高三生难得一见的奕奕亮光:
“哇哇哇,是纸飞机!太浪漫了吧,快毕业时候在四楼朝下扔写着梦校的纸飞机啊!不行,我也要扔!”
随着这男生将视线投过去,陈栋才看到三个站在理八班门口的女生欢笑着朝下扔了几只纸飞机。那依稀写有大学名字的小小身影在湿润的空气里飘飘荡荡,最终落下去消失不见。陈栋才看着看着,班里另一人就凑了上来:
“三、二、一——走你!太好了,飞出去了!陈主席,你要不要也来扔一个?今天刚下完雨气氛多好,不放飞下梦想可惜了!”
“折纸飞机?我们没白纸啊?”
“不是,主席你傻啊!上次数学考试不是发草稿纸了吗,根本就没用完啊!”
听到班里同学惊讶诧异的话,陈栋才不禁愣了愣神。两个男生吵嚷着将他推回了班:
“快折啊陈主席,咱可都等着你考鸿大华庆呢!今年有陈主席在我们包赶超某中学!”
被一窝热情的少年簇拥着,陈栋才稀里糊涂就叠了一张数学草稿纸,稀里糊涂就在上面写了“鸿都大学”四个字,稀里糊涂就站到了栏杆旁。他在细雨晴空下迎着天井飞出那架飞机,在暮春时节的风中看它盘旋着飞下,最后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难得遇上个开心的时候,压力大不大就先不论了吧。今天就让他迷信一次,相信梦想飞出去就一定能够到达远方。
今年九月,他一定要站在鸿都大学的校园里。
可命运偏偏捉弄了他。用答题卡折成的小小纸飞机在三楼被人拾起又飞出,承载着梦想的羽翼却在出成绩那日径直坠了机。那天陈栋才盯着岭云省招生考试院的界面瞧了很久,直到脸上出现湿意才后知后觉自己看到了什么:
「总分:665」
「理科考生全省位次:327」
他在最重要那场考试里考砸了。他不仅没顺利登顶,还连全省前三百都没上。
班主任拿到他成绩截图后沉默了许久,班群内兴奋刷屏的同学得知陈栋才那没传来好消息也不约而同收了声。谁都没想到向来成绩最好的人会在高考场上马失前蹄,就像谁也没想到言信今年会再次找不到屏蔽。
明明在百日誓师时候,他们还摇旗呐喊着今年一定要重振雄风然后赶超某中学。
更糟糕的是,失手的不止陈栋才一个。23届学生在学校尖子纷纷失利的消息里炸了,身处风暴最中心的陈栋才却没时间想这么多。他在拿到成绩后立刻套上外套冲出门,跟家长一起打出租去了龙华区。
神风中学旁有家王朝酒店,那里每到六月就会入驻华国各所强势985的岭云招生组。陈栋才极狼狈地喘着气跑进大厅,看到面前来来往往的繁忙同龄人却不知所措。
“同学,来不来了解下我们学校啊?我们今年招生政策可好了,奖学金也很多的!”
“诶,你也来这了!怎样,你那成绩报旦交杭轻轻松松吧,想好究竟选哪所没?”
“哇,你们家孩子高考考很好诶……果然神风是成就学生的地方,这下985绝对不用愁了!”
淡黄色灯光笼罩下的大堂内,不同身份的人在喧闹声中四下穿行。一位位手握筹码的神风学生招呼着同伴神采飞扬,一个个身负任务的大学生分发着传单笑容满面,陈栋才却站在一排陌生的引导牌前不知道该往哪走。舟济、人大、鸿航,日新……无数个陌生的名字在他眼前闪过。收获惊喜的同学欢笑着奔向自己梦校,他却连这些学校是谁都不认识。
陈栋才是从没考虑过鸿大华庆外其他学校的,因为从小到大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比相信他就是能高分上top2。但今天这个高考成绩就是给了他当头一棒,省排名比鸿大预估线翻了十一二倍,让他连踏足梦校招生组所在那层楼的勇气都没有。
“唔,同学你这个名次要上沪交难度不小啊……你可以试试那边的旦大,它是沪江第二好的大学,录取分数线一直比我们学校低的。”
“旦大说不好啊,今年报我们理工科的人有点多,你这个分数可能读不到特别想去的专业。但要是特别想来沪江的话退而求其次报交大也不错。”
“啊啊学弟我知道你,你是不是言信中学去年物理竞赛拿铜牌那个?可惜物竞政策太坑了,到银牌才能申请强基面试。要是你之前报过科大夏令营没准还有救,但是现在估计有点难。”
依次拜访完东部五校,陈栋才和陈母脸上表情已近乎绝望。五家招生组里每个人都和蔼地让他试试,到最后却又委婉告诉他别抱太大希望。填志愿那天陈栋才想了很久,孤注一掷用鸿大和旦大、沪交、科大填满了前四个志愿。一星期后一锤定音,他的新学校在北方,名叫鸿都航空航天大学。
这是所同样非常厉害的985,校如其名专攻航空航天类型的研究。填这所学校其实是陈栋才深思熟虑后保喜欢专业的结果,可真正看到自己无缘鸿庆东五他还是觉得心里难受。没录上世俗印象中的第一梯队,那他带言信冲上复兴巅峰的梦想就彻底破灭了。
事实的确对言信太过残酷。那个夏天全网都是铺天盖地黑言信的通稿,偏偏言信23届的确没考出很强水平,学生再气也做不到出言反驳。八月中旬时万能墙上出现一条投稿,一名不知来自哪一年级的学弟学妹绝望地打了这样一句话:
「墙墙,言信今年真的没人屏蔽吗?」
看到这张截图的瞬间,坐在常水机场里的陈栋才再次觉得心头一痛。他看着万能墙下一条条为自己惋惜的评论手指颤抖,最终垂着脑袋用小号发出这样一句:
「dreamflight:别发cdc了,他从高三下起成绩就一直在掉。这人高高在上狂了那么久结果高考考成那样,简直是言信最大的笑话。」
言信其他同学看到这话当然不干。那层楼下被撕起一片腥风血雨,年级同学和学弟学妹纷纷将怒火尽数撒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奇怪账号身上。直到后面陈栋才最好的朋友看不下去下场爆了那个小号,恍然醒悟的言信同学才倍感唏嘘起来。
谁能想到这是陈栋才呢。谁能想到这番刻薄言论背后会是那个在当年进入省队时跟兄弟搂在一起洒脱大笑的陈栋才。他们记忆里的陈栋才应该是最张扬恣意的,怎么可能自嘲是笑话。
首先开骂的学弟朝万能墙实名投稿道了歉,陈栋才却在那天发完评论后就再没看过这个最熟悉的万能墙。他独自一人坐飞机去了完全陌生的城市,将曾经在言信的所有荣光摇摇抛在身后。
他辜负了言信所有老师和同学的期望,他没能夺魁带言信重迎辉煌,他让言信中学的招牌彻底砸在了自己手上。他觉得自己再配不上言信了,不想再和这所他深爱的母校扯上任何关系。
但到了鸿都后,陈栋才却无数次希望自己还是言信中学的高中生。高考落榜带给他的阴影实在太大了,他没能如预想一样在鸿航度过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而是被新的压力弄得直不起腰。
高中时,他是全言信最骄傲的无敌学霸。物竞摘铜的经历和年年霸榜的考试让全校上下都对“陈栋才”这个名字耳熟能详,他是优异成绩的代名词,也是无数人学习的榜样。
可到了大学,他发现有许多来自外省的同学基础比自己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数学物理他都还可以勉强跟他们斗个平手,但当得知杭城同学早在高中就学过编程自己却毫无基础时,他面对厚厚的Python课本差点在图书馆崩溃。
高中时,他是言信学生会最厉害的主席。第十四届几位骨干彻底将言信学生会从草台班子转变成一个真正的学生会,第一个手拿提案敲响邓毅办公室门的陈栋才自然是主导人物。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无所顾忌,有什么想法就会放手去做。
可到了大学,加入鸿航学生会的他面对一个由学长学姐专业运行了许多年的有序组织手足无措。过去一整个学期他都在做一些机械的打杂工作,学生会核心团队连他名字都不记得。某次活动时陈栋才甚至惊恐地发现自己开始怕了,当一个活动摆在面前时,他居然开始束手束脚害怕自己出差错。
高中时,他住在全华国气候最宜人的岭云梦泽。那里的天从来都是碧蓝色,城市上空一抬头就能看见一颗颗明亮的星星。高中时候的他总是和朋友坐在杏苑宿舍阳台上吹风,那里的风一年四季都很舒服,的确配得上春城名号。
可到了大学,他常常望着鸿都城一片灰暗的天空说不出话。这座大都市的雾霾实在太严重了,严重到有时整座城市都会被罩上灰蒙,让走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到半丝生机。某天晚课过后陈栋才跟着大部队走出教学楼,北方刺骨的冷风迎面一吹,他忽然就觉得特别想哭。
这里好冷啊,冷到十一月份就开始下雪,冷到他那颗曾经鲜活的心也快要跟着不再跳动。他都快忘记高中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当初那个恣意潇洒的陈栋才仿佛从没存在过,现在留下来的只是具被冻僵的行尸走肉。
在母校刚刚搬迁的新校区,天气会有那么冷吗?
答案一定是没有吧。言信中学在的地方可是梦泽,那里一年四季都是最温和的春天,梦泽人甚至会自嘲是“离开20~25°C区间就开始喊冷喊热的脆皮人”。
那么,在那座离鸿航只有三四公里远的全国顶尖学府,在那曾与他错过的博雅塔下、未名湖边,天气也会有那么冷吗?
陈栋才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被高考劈成两半的从来不止2023,他的人生从交卷离场起就变得不一样。十八年人生里最大一次滑铁卢似乎杀死了辰星路178号那个最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再找不回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只能靠仅剩一点美好的回忆苟延残喘。
“回高中?我天,陈栋才你是不是疯了!那种地方谁想回去啊,天天刷题觉都没法睡!”
在听到陈栋才怀念高中时,一位外省室友露出了明显的惊异神色。言信之外的同学想象不到言信的高中生活有多难忘,言信之内的同学也想象不到外面的高中生活有多可怕。没有任何一个大学同学能让陈栋才找到共鸣,他只能在每天上/床后打开手机里的倒数日,看着那个“回言信还有xx天”的条目出神。
他真的好想回言信啊。
他真的好想回言信做那个最受万众瞩目的优秀少年,再看一眼自己曾作为璀璨明星在浩瀚夜空里闪耀过的证据啊。
只可惜,他早就没办法在真正意义上回去了。
言信在他走后立刻搬了校区,仁源又将他高三时候的物理和生物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