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忠心的都听得出裴石的言下之意。
一旁的紫娟低下头,而莫云咬了咬牙,两个人无言以对。
反倒是黛玉,她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语气自嘲:“便是府丁软弱无用,才需要我这弱女子亲自动手。”
她语气虽轻,却字字如刀,扎得那些前头忙活的家丁们面色涨红,埋头干活不敢言语。
夜色沉沉,湖边火光逐渐熄灭,空气中仍残留血腥与焦土的气息。
黛玉望向被抬起的伤者,眉心微蹙,问裴石:“那人还有救吗?”
裴石缓缓道:“没被咬死,瞧着也不是致命伤,今早医治或许可解。”
可他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补充了一句:“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将它们都锁在屋里。这人还需捆了,再静观其变吧。”
黛玉心中一沉——她还记得裴石曾经说过,被活尸咬伤的人,极有可能尸变。
“只能委屈他了……”她轻叹一声,眸光沉沉。
周围家丁丫鬟听着,神情复杂。
夜色沉沉,忽而风过,卷起一地枯叶。
黛玉整个人微微颤着,身影单薄。
裴石想着自己好歹想一副方子,瞧着府中药材也是捉襟见肘,倒别浪费了这些个苦心,便催促着要早点进屋。
莫云是荣府总管,留下来收拾残局。
黛玉还想找个地方跟裴石谈谈,附耳让紫鹃引路找个地方,与裴石一同离开。
事发大观园,姑娘们要么嫁了,要么逃了,要么出家了。
园里空院甚多,紫鹃引着,他们就近进了一屋歇脚。
黛玉后知后觉自己举止莽撞,眼中浮现几分难掩的尴尬:“今夜多谢裴公子相助。”
裴石隔着手绢给黛玉号脉,并未看她,只淡淡道:“举手之劳罢了。”
“举手之劳?”黛玉轻轻一笑,眼神仿佛秋水般清冷,隐隐透着几分蔑诮,“公子若真只当举手之劳,未免也太殷勤了。”
裴石闻言,微微挑眉。
黛玉却自顾自说下去:“为几具尸首与府中婆子相争,又为我开方抓药,终了还到稻香村劝言。”
裴石冷声道:“毕竟我也住在府中,府中平安对我是有益的。”
黛玉却想他武艺高强,明明可以高高挂起的。
这人不为贾府权势,也不为钱财所动,图的也不过是饮食居所。
她在那些个难缠家奴身上,便知书中道理打动不了人。
便是在裴石身上,利益也显得毫无意义。
若是给他体面,他是否愿意为自己的“诚心”而留下呢?
便是苏老泉说,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黛玉知道自己并非完人,她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闺阁小姐了。
她得隐忍,得退让。
“裴公子,初见你时,还以为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没想也是心善之人。”
裴石眸光微闪,没有接话。
黛玉见他不言不语,试探着问:“公子虽武艺高强,但天下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之所能移。何不索性在这贾府静候外面局势和缓,再做打算呢?”
她语气平静,似陈述事实,可落在裴石耳中,却像是一层层剥开了他自以为的冷漠伪装。
裴石闻言,挑眉看她,隐隐猜到她又要开口留人。
他冷哼一声,淡淡道:“奶奶优待我,我若在府中高高挂起,奶奶不怕寒了府中人的心?”
“何来寒心?”黛玉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正是家有不孝子孙,才有今日府中狗彘之徒。他们都是身契在府或是家生子,便是我也是在这府中苦苦熬着,便是多了裴公子一人口粮,也不碍事。”
裴石道:“奶奶你便是聪明过头了,你若装聋作哑,我也好继续爱管闲事,终归是奶奶你占了便宜。”
黛玉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柔而坚决:“裴公子,不管你是否故意为之,都是你帮了我。我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也不想坐享其成。”
“贾府便是虎穴,奶奶事事亲力亲为,能得几时好?不如找一山林避世,待活尸的劫难过了,再做打算。”
黛玉转头看向裴石:“这便是你不愿意帮我的原因吗?”
裴石并不说话,也只是静静。
她轻叹一口气,忽然收敛了方才的锋芒,目光微垂,竟透出了几分脆弱:“贾府是深陷泥沼的破船,船上的人想离开,外人救了便要沾一身污。”
她抬眸看向裴石,“如今这船是我在掌舵,便是下不去了。”
裴石终究还是有怜悯之心的,不然也不会如黛玉所说多管闲事了。
他见黛玉竟主动示弱,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
可宽慰的话还没想出,黛玉已经赶紧调整了情绪,轻轻一笑,道:“公子不愿插手贾府之事,我本也不该多言。但公子毕竟是我贾府的救命恩人,莫云嬷嬷安排你住栊翠庵,不免甚怠慢。”
“不过是暂住,在哪都一样。”
黛玉并未理会裴石客套中的拒绝,继续道:“先前元妃回府省亲便修了这大观园,那栊翠庵本是安置做法事的家庙。只是那是一处尼姑庵,也是嬷嬷不知公子已然还俗,才误会安排那处委屈了公子。”
裴石本想随意应付过去,却忽然听她道:“明日我叫人收拾怡红院,让公子住得舒坦一些。”
她说着,语气愈发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旁人以为我是出家人,引我住内院已是不妥。”
裴石既不直拒,也无意接受,只是淡淡地将所以可能得麻烦瘫在黛玉面前,“我若鸠占鹊巢,怕是要引得府中下人闲言碎语,对两位奶奶不好吧?”
他从遣来的小厮那知,宝二爷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做为未过门的宝儿奶奶,怎么会主动让外人住进怡红院呢?
“我与大奶奶商议过了,如今府中内忧外患,积重难返,是该整顿两府和内宅事务了。往后我与奶奶诸事都要亲历亲为,便是要将家仆集中在荣府和大观园之内,暂且无内外宅之分了。再者下人若见我如此优待公子,便会收敛些,不似那般莽撞了。”
黛玉只字未提要裴石帮忙,这番话说得贴心,又滴水不漏。
“奶奶,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是否有些交浅言深了呢?”
黛玉轻笑:“除了阖府尽遭屠戮,府中状况已经不能再糟了,况且我与大奶奶都觉得公子是值得信赖之人。”
换做旁人,便是贾府已然风雨飘摇,但能得一家之主宾客相邀、礼遇有加,便意味着可以在乱世中高枕无忧。
但裴石知道她这是在以退为进,用这样一种方式,逼他留下。
毕竟方才黛玉便拆穿他不会袖手旁观,又说了自己的倒悬之苦。
他留下,又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他不禁失笑,忽然觉得这位主母,比他想象中更难缠,也更聪明。
裴石明晃晃地问:“这是想把我绑在贾府吗?”
“公子误会了。”她声音淡淡的,柔和的烛火中面上云淡风轻,“不管公子是否愿意从旁帮助,府中忧患本就是我这个做主人该承担的。我只想外面世道凶相,是诚心请公子在府中暂避乱世。 ”
方才在尸变者跟前毫不畏惧的女子,与贼人争论,冷眼瞧那些难缠的家奴,初识便拿好处换他相助。
她有不容冒犯的自尊,绝不会低下头恳求旁人庇护。
虽是聪慧,却也只是娇贵小姐,况且还七病八倒的,根本撑不起风雨交加的贾府。
裴石原本是这么想的。
本以为上次拒绝后便就那样了,可如今却也低下头来求人了。
瞧着姿态彬彬有礼,将人敬为上宾,却诱之以利,一步步将他避至道义的边角。
裴石还未决定前路,他倒有了几分兴趣。
看看她的心思,还能如何花在自己身上。
看看这个空有才明却无实权的女子,怎么支撑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宅。
裴石只道:“怡红院便算了,但既然奶奶如此诚心,我便暂且多住些时日吧。”
反正这个贾府迟早是要完的。
黛玉心头一松,凹陷端庄,浅笑道:“公子见多识广,而我久居深闺,日后还要向公子多讨教,以增见识。”
裴石似笑非笑:“随你吧。”
---
那头疯鹿被人抬到一茅屋中锁起。
虽说此鹿已然身首异处,但其方才血肉模糊尚能伤人,谁知其死透了有无?
锁了也好,倒也不用担心那东西又暴起伤人。
而受伤那人,则是被小厮们抬到了裴石住的地方。
小厮们纷纷议论,倒不是在讨论这个鹿,而是议论今晚那个亲手砍鹿的二奶奶。
“你们真看到了?那奶奶居然拿得起刀?”
“方才她还砍那疯鹿,谁能想到她竟然有这种般胆量?!一旁不知哪个院的跟个呆子一样!”
“她以前最是刻薄难侍候,稍有不顺心,就翻脸讲那堆听不懂的圣贤书,要么就是掌嘴。那小子……估计明日要挨责打咯!”
几个家仆越说越不可置信,声压低了几分,却仍掩不住震动。
“……我听贾菖说她早前都咳血了,怕是没多少日子啊!”
“怕不是贾菖那俩上次偷玉被奶奶罚了暗地咒她吧?”
“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三天两头病倒,走两步路就喘,就算不死那也是痨病鬼了。”
“可不是么!府里谁都觉得她身体娇弱,又尖酸刻薄……指不定有人盼着她死好……”
“欸!这话别说……”
众人议论纷纷,表情复杂,便是见到了分去伺候裴石的扫红,才闭了嘴。
府中没有大夫,裴石简单搞了点草药敷在血肉模糊的伤处,又让锄药去煎药。
被疯鹿咬伤的家仆被人捆了手脚,虽脸色苍白,但疗伤时那人便醒了。
方才受了惊吓,如今又更是惊恐愤怒。
当时无人救他,所有人都只是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他有着重获新生的庆幸感:“我居然没死……”
晃过神,气虚地问身旁的裴石,“是师傅救我的吗?”说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能动弹的手脚,“为何要捆我?”
裴石仔细看着这人的伤处,想要瞧出个所以,但是却也只见獠牙深入皮肉的痕迹,伤口又红又紫,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但他还是猜这人大抵要尸变,便叫人给捆结实了。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瞎说:“刮骨疗伤,怕你挣扎。”
那人喃喃几句,竟也接受了。
裴石站起身,视线底底地瞧着那人,一旁的扫红道:“是二奶奶拿刀砍那疯鹿。”
“你是说……是奶奶拿刀救了我?”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看上去充满了不可信任。
“可不是么?其他人哪个不是真着躲?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你的刀,砍了那疯鹿,才救了你一命。”
家仆听得目瞪口呆,他那柄贼人走后留下的刀可重,他最是知道了。
“这不可能……我们这些粗使下人命就是卖给了贾府,死了便也死了。这些小姐以前最看不上,就连多说一句话都嫌脏了她的嘴,怎会冒着危险救我?”
裴石没想黛玉在府中人口中风评如此之差。
扫红撇嘴道:“你爱信不信,今晚的人都看到了。”
这人愣了许久,瞄了眼裴石,咕哝道:“……我倒是更信是师傅你……”
裴石只送一句:“怎的?是弱女子,就只会见死不救了?”
那人一愣,不知道如何反驳。
“若人畏事怕难,那就有通天的本事,也只会袖手旁观。”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沉默了。
这番话,究竟是在说给对方听的,还是在说服自己?
不是因为她武力高强,也不是因为她胆子大,但她心中认定了这个人必须得救,便不会畏惧。
这与她是否刻薄无情无关,也与她的身子是否病弱无关。
裴石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情绪,只看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裴石盯着药煎好,又看着喝下。
夜渐深,只见床上这人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满嘴的胡话。
他便在一旁的藤椅上休息,好观察这人有何异变。
他虽说追着活尸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