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池底部,蜃楼此刻正盘算着毁坏魔法阵的方法。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系统忽然开口,声音有些迟疑,“这些液体是由‘黄金少女’收取的祭品转化而来的魔力。就算破坏了魔法阵,也不能逆转这个过程。那些消失的人是不会回来的,而且……”
“而且什么?”蜃楼伸手触上法阵,毫不留情地点破它,“你不就是想看到这一幕吗?”
这些悬浮在空中的魔法阵,是由某种特殊的液体绘制而成的。蜃楼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是触碰的话,并不会打散它的形状;他现在正在考虑用魔法摧毁它们。
系统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而、而且……失去魔法阵的禁锢,这些魔力会回到那位魔法师的身体里去的。突然间承担这么强大的魔力,会发生什么尚且未知,说不定……”
“会做出这种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蜃楼嘲讽地说,“死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系统倒抽一口气,不说话了。
蜃楼没再搭理它。自他穿越以来,身边最可疑的就是这个自称系统的家伙。它一边催眠他这世界只是个“游戏”、煽动他出手杀人;一边指引他来到这里,干起了所谓“拯救世界”的大好事。论表现,它既矛盾又浮夸,比起定义更接近ai的“系统”,其实更像是个心怀鬼胎的真人……
越接近歌登镇的真相,蜃楼便越发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系统”让他成为蜃楼,绝不只是为了拯救希娅;或更极端地说,救希娅,只是一件顺带的事情。可是,它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蜃楼想不明白。
唯有这些近在眼前的魔法阵,暗示着他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
蜃楼看着它们,口中飞快地念起咒语。尽管他现在身处于金池之中,但吟唱的咒语本身饱含魔力,极少会因为传播介质受到影响。无数透明的冰锥在魔法阵上方凝结成形,在他落下收尾的音节之后,便如同下雨一般扑簌簌地落了下去。
盘踞在空中的魔法阵就这样被掉落的冰锥搅乱、消散在金黄色的液体之中。
对于蜃楼而言,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然而他看着消失的魔法阵,心中却依然沉甸甸的,像是栓了块石头。法阵消散,被囚禁于中心的少女灵魂自然也能得到安息,那些生长在她身上的藤蔓迅速地枯萎衰败了;随后,少女灵魂睁开眼睛,目光茫然地扫视了一番周围,最后停在蜃楼身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下一秒,她在惊恐之中彻底消失了。
“在这里,逝去之人的灵魂会进入‘净土’。”系统说,“那是个没有战争、没有魔法的安宁世界。灵魂们在那里度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获得重生的机会,也叫做‘投胎转世’。”
蜃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立刻回到岸上,只是抬头望向池水遥远的、起伏的液面。
宁静到此为止,波涛翻滚起来。这池如血液一般纯粹的魔力凝液,在失去魔法的限制之后躁动不安,不受控制地涌向了同一个地方——
他的身体。
这也许该是令人意外的,可结合之前种种异常,又成为情理之中的结果了。蜃楼站在原地,看着源源不断的池水涌进他的身体,就像江河决堤、海水倒灌,一瞬让他生出自己或许会死在这里的错觉来。
与此同时,蜃楼开始产生“不堪重负”的感觉。仿佛有千斤重的力量压在胸口、无数枚尖锐的细针混在血液之中涌动,让他呼吸困难、痛苦不堪,一度喘不过气来。
系统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指引:“深呼吸……大人,深呼吸!去引导这些魔力缓慢地进入身体,不要被它的节奏占据了!魔法师的魔力不只是力量,其性质是与魔法师本人息息相关的——蜃楼的魔力饱含他的思想,你要驯服它们,不要被它们控制!”
又是到了这种关头,才告诉他这样重要的信息……
蜃楼烦躁地想道,却只能按照系统的指引,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邪恶的蜃楼、欺瞒他的系统和这个让人不快的世界,而是翻出“钟灵”的记忆,如数家珍般地回忆起来:她考上梦寐以求的美院的时候、在西湖边替阿姨们画像被夸赞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参加画展的时候……
这本该是十分美好的记忆,可现在的蜃楼回想起来,竟觉得它们虚幻又遥远。
那个手握画笔的女孩是谁?她身边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拥护?既没有力量、又没有财富的钟灵,怎么会过得那样幸福,怎么能过得那样幸福?连蜃楼这样强大的大魔法师尚且孑然一身,她又怎么配交到朋友、收获真心啊?
回忆如细沙一般从指隙溜走,愤怒与烦躁再一次占据蜃楼的身体。容姿昳丽的大魔法师睁开眼睛,金色的瞳仁中闪过暴戾的颜色,被剪短的白发竟如同植物发芽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起来。池面波涛不减反盛,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向他奔涌而去;与此同时,蜃楼脚下的土壤发出“咔咔”的响声,在魔力的影响下开始移位……
片刻后,歌登带着一群民兵,终于赶到矿洞尽头。
然而此时,“黄金少女”所栖息的金色水池,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由谎言编织而成的黄金泡沫破裂崩散,比起思考该如何面对镇民、或是如何向马坎男爵与“那位大人”交代这种事情,歌登率先采取的行动是宣泄他的情绪。
他唾骂了一声,将手中的火把扔到地上。身后的民兵面面相觑,他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没在矿洞内看到金矿;而歌登之前许诺他们的报答,或许也该打个问号……
火把掉到地上,几串火星掉出来,跳到矿洞的角落,照出一团灰白色的什么东西。歌登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个蜷缩的男人——再加上这身破败不堪的灰白色斗篷,显然正是大厅中与“黄金少女”一同消失的神秘男子。
无处宣泄的愤怒一下找到出口,他涨红了脸,差使那些民兵:“都傻站着干什么?去把那个男人抓起来!”
民兵们连忙上前,举着火把接近角落里可疑的男人。
这矿洞里的气氛实在诡异。歌登大约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没能发现什么;可在这些民兵的眼中,他们越接近角落,眼前的空气便越发“粘滞”——他们看见角落里这个男人的身周,漂浮着海市蜃楼一般扭曲的幻影;而男人双手抱膝,将头埋入膝中,仅露出那一截苍白的手腕,正以不自然的频率抽动,让观者本能地感到胆寒。
“喂、你……”有人鼓起勇气,颤着声开口发问,“你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男人没有回应他们。
歌登站在民兵们身后,耐心已然见底:“还说什么废话?直接把人抓起来啊!”
民兵们对视一眼,有个胆大的站了出来,伸出脚朝男人踹去;然而下一秒,空气中一道金光闪过,那民兵的腿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起来。
民兵痛呼一声,抱着受伤的大腿连连后退,目中满是恐惧的颜色:“这、这!这个人不对劲!”
歌登看到他扭曲的大腿,眸中闪过一丝惊诧。但要他在此处服软更是不可能的,毕竟“那位大人”说过,所有试图破坏“黄金少女”的人,都会受到诅咒,全身溃烂、当晚暴毙。就像当年的怀恩男爵——这个男人也是如此,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民兵们惜命,不敢再上前了。只有歌登用污秽的语言唾骂着他们的胆怯,从其中一人手中夺过一把长刀,大步走到男人身前。
“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搞出这样的乱子。”歌登低声咒骂着,举起那把长刀,“就用你的人头送给‘那位大人’,作为赔礼……”
寒光一闪,那把刀却没能斩下那个男人的头颅,而是拐了个弯,扎进歌登自己的肩胛骨里。
歌登瞪大眼睛,握着刀柄的手指颤抖起来,面上终于出现恐惧的神色。就在此时,角落那个一直埋着头、沉默不语的男人,也终于将他的头抬起来了。
随着他的动作,盖在头顶的兜帽滑落下来,显露出那头惹眼的纯白色长发。年轻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焦距,金色的眼瞳中只余一片彻骨的冰寒;另有黄金般闪耀的液体从他眼眶内源源不断地流落、混杂着黑色的染剂,自苍白的双颊绵延到下颌,恍如神祇之血泪,将那张雌雄莫辨的脸衬得诡谲恐怖起来。
俨然是狰狞而美丽着的,
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啊——
“能麻烦你们离我远一点吗?”恶鬼停顿一下,礼貌地说,“我无意伤害你们,但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正在那滔天的愤怒与怨恨中,努力地保持着冷静呢。
而歌登在看清他的面孔之后,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顾不得肩上的伤口,男人立刻跪坐下来,以极其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上,怯懦地抬起头仰视他:“大人!?怎、怎么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