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父女又多呆了几日,直到正月十四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柳归云眼睛已基本无大碍,站在路旁笑着挥手,目送他们渡过白石河,身影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
他身旁还有个赖着不走的陶万里,甚至明目张胆了许多,一只手还搂在柳归云腰上。
柳折抱胸靠在客栈大门边,死死盯着陶万里那只贼手,企图用目光给它灼出洞来。
赵丰年见状,便知他又在暗暗咬牙切齿,随手拿起桌上酒壶,便笑着走上去,“掌柜的,外边天冷,回屋内坐吧。”
说着,他还状似不经意地晃了晃酒壶。
果然,柳折登时回头,视线落在他手上,“赵丰年,青天白日,你便偷我蓬莱春?”
赵丰年眨眨眼,借机伸手拉起他手臂,将人带着往屋内走,“掌柜的,我这是取来给你喝的,怎能算偷?”
柳折坐回自己椅子上,伸手夺过他手里酒壶,瞥他一眼,“无事献殷勤,你又要如何?”
“没有的事。”赵丰年笑着,脸上一派无辜。
随后,他又向旁边跨一步坐到柳折身侧的位置上,却也不再挪窝,就呆在那看起了人。
柳折被他盯得浑身发毛,酒杯砰地往桌上一放,皱眉道:“赵丰年,店还开着你不去做事,在这瞧我?”
赵丰年面色如常地掏出抹布擦掉洒出来的酒,笑道:“我在等。”
柳折愣了愣,问道:“等什么?”
赵丰年没应声,半晌后总算似是看够了,才起身要走。
离开前,只施施然扔下一句,“等上元灯会。”
“……”
*
正月十五,月圆,人团圆。
白山河上灯光如昼,河边人影绰绰,尽是欢声笑语。
柳折自是不会食言,如约提着一盏花灯,到了与赵丰年约定的地点。
赵丰年站在树下,高大的身姿在人群中也尤为显眼。夜色掩盖了他的朴素衣衫,在灯火的映衬下,反倒增添几分气宇不凡。
柳折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神色由期待转为疑惑,最后渐渐染上不安时,柳折才敛起笑意,缓步向他走去。
见他现身,赵丰年立时又扬起笑容,只是话里多少有些抱怨,“掌柜的,你晚来了足足一个时辰。”
“是吗,”柳折瞥他一眼,淡淡道,“可我瞧你袖中那几个香囊,倒也不觉你有什么不自在。”
闻言,赵丰年更是双眼一亮,眉开眼笑,“掌柜的,那都是店里客人,做了一些多的,让我回去分给子喻和青田他们。”
柳折不置可否,只随意指了个方向,“走。”
赵丰年自是无异议,快步跟上后,和他肩并肩地走在路上。
柳折向来不喜人多,以往店里热闹时,都会独自坐在圆桌旁。此时岸边摩肩接踵,令他有些犯难。
往右一些,会被旁人撞上肩膀,可往左一些,又不得不挤到赵丰年身上。
如此来回躲避着,没走出去多远,柳折便不乐意了。
他眉头一皱,转过头便开始迁怒,“赵丰年,都是你偏说游什么灯会,无聊得很,我得回去了。”
赵丰年把他刚才那串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脸上全是掩不住的笑意。
他将花灯换至左手,右手抬起搭在柳折肩上,随即,稍稍发力向自己这边拢了拢,才问道:“掌柜的,你往我这边靠一点,可好?”
赵丰年手上的伤口与厚茧已消退许多,手心圆润,胸膛温暖。
柳折不由得一怔,沉默地听了几下那胸膛里传来的沉稳心跳声,又很快缓过神来,抬手推开他的手臂,一字一顿道:“不、必。”
说完,提着自己的花灯迈步向前走去。
赵丰年感受几息手里的余温,便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原想跟在柳折身后,可人潮实在太密,没走几步,便再也看不见那个绑着竹青色发带的后脑勺。
这种人前一刻还在眼前,转瞬间又消失的感觉不好受,赵丰年免不得有些急切,站在原地开始四处张望起来。
所幸,柳折的身形打扮还是比旁人显眼,他很快便看见了目标。
尤其当他发现柳折也在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身影时,赵丰年更是喜不自胜,仿佛整颗心都要跌进蜜罐里。
他拨开人潮向前走去,不多时,便站到了柳折面前。
柳折方才又被过往行人撞了好几下,此时心情正差,看见他来便恶人先告状道:“赵丰年,怎么不跟着?”
“是我的错,掌柜的。”赵丰年笑着,随后隔着柳折衣袖牵起了他的手,柔声道,“这样便不会跟丢了,可好?”
衣袖宽大,柳折整只手藏在其中,赵丰年的体温徐徐传来,一如刚才。
心上犹如滴滴甘霖洒落,柳折抬眼望着眼前人,一时间,竟感觉那眼神中交织着千言万语,却不敢言说。
半晌,他才轻声应道:“好。”
二人就这么静静牵着走了一路,周围人皆三两结伴各自谈笑,倒也无人发觉。
过了许久,柳折总算在河边找到个空旷些的落脚处,连忙走了过去,皱眉道:“我真再也不来了。”
说话间,手也悄悄从赵丰年手里挣了出来。
赵丰年若浑然不觉,笑道:“掌柜的所言极是,来年在店里过就好。”
柳折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悠悠地东张西望起来。
说来也巧,正好被他看见孙子喻、江青田和何宴三人在前头不远处的岸边,仰着头看天上的孔明灯。
江青田仗着自己有点功夫,竟跳到栏杆外头去瞧,吓得孙子喻和何宴想伸手拽他,又怕一个重心不稳,最后三人齐齐遭殃。
柳折暗暗失笑,心里盘算着晚些回客栈得好好教训江青田一番,又把视线投向河对岸。
怎知,河对岸还有个柳归云和陶万里。
柳归云最近总仗着眼睛好了不少,就拉着陶万里四处溜达,陶万里也就顺着他,到哪都陪在身旁。
此时,两人正同举着一盏孔明灯,言笑晏晏,好不温馨。
柳折倒是眉头越看越紧,怎的又被这小子逮到与柳归云的独处机会。
再多看几眼,他简直想踏水飞身过去,警告陶万里那贼手放规矩点!
奈何,他防不住那边的贼手,更防不住身旁这只。
赵丰年见他盯着河对岸咬牙,顺着望过去,果不其然又看见柳归云和陶万里。
于是,他伸手握住柳折的肩,强行将人转过来,皱眉道:“掌柜的,你答应了与我游灯会,怎么在看别人?”
……
这话说的,活像抓住他行为不轨似的。
柳折推开他的手,瞥他一眼,凉凉道:“这到处都是人,我往哪看都是看别人。”
赵丰年倒是想指着自己鼻子说看这就好,细想了想又怕他抬手给自己一掌,只好作罢。
抬头四处望了望,看见前方有一串猜灯谜的摊位,他便扯了扯柳折衣袖,“掌柜的,前边有猜灯谜的,我们过去那边看看如何?”
柳折抬眼看去,兴致缺缺,“有什么可看的。”
赵丰年眨眨眼,“可我瞧那边写,中一个得三文钱。”
他话音未落,柳折已快步走去。
……
赵丰年遥遥看几眼那财迷,便也笑着赶紧跟上,免得一个转身又跑丢。
*
猜中一盏灯得三文钱,原本也只是小贩想讨个彩头,可奈何柳折就定定站在他跟前,猜起来就没个完。
“入门无犬吠。”柳折展开纸条,思考片刻后,便看向赵丰年,向他肩上戳了一指,“问。”
赵丰年被他戳得猝不及防,傻愣愣道:“掌柜的,问什么?”
柳折不搭理他,已从小贩手里接过三文。
赵丰年哭笑不得,瞥一眼他越来越鼓的钱袋,打趣道:“掌柜的,再这么猜下去,都够我这个月工钱了。”
柳折心情正好,不与他计较,再展开下一张纸条,问道:“无头无尾一亩田。赵丰年,你可会解?”
赵丰年摇摇头,“不知。”
“这是鱼。”说完,柳折又将三枚铜板收入囊中。
赵丰年一脸惊叹地鼓掌,而后又笑道:“掌柜的,你从前可是哪的灯谜匠人?”
“少贫嘴。”柳折悠悠地继续向前走着,挑选自己想解的灯谜,随口道,“从前我闲着无事,便让那人教了我许多……”
说到一半,他猛地顿住,脸上笑意渐隐,最终变回往常的无波无澜,不悲不喜。
赵丰年见他这模样,也不由得收起笑意,小心翼翼道:“掌柜的,可是……我说了不该说的?”
闻言,柳折瞥他一眼,只淡淡道:“无事,不必提了。”
说着,他从旁边随手抽下一枚谜面,拿到眼前,“船的一半还是船?”
赵丰年凑过来看,须臾后,便睁大了眼笑道:“我想到了,是舟。”
……
柳折皱着眉头看他一眼,将字条扔回摊上,扭头就走。
“掌柜的!”赵丰年从小贩手里接过三文,便急匆匆地追上来,疑惑道,“掌柜的,怎的突然生气了?”
柳折回过身来,伸手戳上他的胸膛,咬牙道:“来年,后年,任何一年,都不许再喊我过上元节。”
“……”
心知这是惹生气了,可又变相得了个以后数年的许诺,赵丰年心情复杂。
看见这满河面的河灯与天上的孔明灯,他灵机一动,献宝似的掏出刚才那三文,“掌柜的,来年不过,今年再逛逛,我们去放河灯吧。”
……
三文钱能放什么灯。
柳折看了他半晌,还是收走了那三枚铜板,淡淡道:“这三文以外的花销,都由你出。”
只要他愿意去,把积蓄花光都无所谓。赵丰年笑呵呵地点头,颠颠地再跟上去。
河灯款式大同小异,两人没走多远,便随意在一个小贩手里买了两盏河灯。
点亮河灯后,二人便也将河灯放在水面上,静静地看着它们顺流而下。
赵丰年看看灯,又看看柳折,问道:“掌柜的,你可有许什么愿?”
柳折望着那遥遥飘去的河灯,摇了摇头,“没有。”
赵丰年疑惑道:“为何不许?”
……
因为从前已许过愿了。
柳折再摇头,偏头看向他,“你呢?”
赵丰年蹲下身去,将方才两人放到一旁的花灯拾起,塞回柳折手里。
他微微低头,看着柳折的眼睛,轻声道:“我许的是,我见众山皆草木,唯独见你是青山。”
……
烛火摇曳间,赵丰年的脸也忽明忽暗。可柳折只见,他那双眼里糅着深情,单单看向自己。
许久前才压下去的错乱心跳又渐渐复苏,被他揽过的肩头与隔衣袖牵过的手也开始隐隐发烫,温度游移,就快要染红耳尖。
二人皆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地对视许久。
上元佳节终究喧闹,河边也总有小娃娃乱跑乱撞。
倏然,柳折一个不留神,被横冲直撞的孩童撞了一下腰,眼看就要向河里倒去。
心念电转之间,赵丰年也顾不上之后如何,已下意识地伸手搂过柳折的腰,将他拥入怀中。
多年未触碰过的人又重回怀抱,赵丰年克制再三,才低声问道:“掌柜的,没事吧?”
被他拉了个措手不及,柳折靠在他胸膛上愣了好一会,才缓缓仰头看向赵丰年。
却一不小心,撞进他满目柔情。
……
柳折猛地推开他,低着头不看他的脸,只嘟囔道:“这算哪门子的愿。”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客栈方向走去。
*
回到客栈时,众人皆未归。
柳折将手里花灯熄了,随手扔在一边,就要走回后院。
赵丰年跟在他身后捡起那花灯,放到墙角归置整齐,又小跑过去拦下柳折。
柳折心乱如麻,再见他更是乱上加乱,不由得皱眉道:“赵丰年,你又有何事?”
赵丰年冲他笑道:“掌柜的,今日我还能提一个要求吗?”
……
他会有今日,只全因前日多听这赵丰年说了两句话!
柳折抱胸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