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默将迟昱的错愕看在眼里,像是吃了一口酸涩的果子,心情五味杂陈。
他的本意并不是要伤害迟昱,他说的不喜欢也并不是讨厌迟昱的本人,只是有些话语说出口,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人与人之间的心意难以相通,他并没有将他的意思传达到位。
“迟昱……”黎默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解释起,他无法开口对迟昱说喜欢,他的勇气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能够支撑他传达出自己的“不喜欢”,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迟昱将自己的手指从黎默的手里抽走,转过身搬来一张椅子,坐在黎默的床边,眼神专注而认真,严肃得像是在谈什么商业合作。
“所以,你想要我把你当作什么呢?”他问。
这个夜晚太过安静,任何声音落地都会有回声,尤其是黎默的心跳。
黎默攥了攥掌心,试探性地问:“和你一样的成年人?”
他的语气过于小心翼翼,迟昱忍不住轻笑。
原以为黎默开口说出他的不喜欢,是因为他已经忍受自己到了底线,又或是因为心里第一的位置已经有人可以替代,所以即便开口说出不喜欢,也无需考虑迟昱的心情。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是他理解错误了。黎默还是那个黎默。
“好。”迟昱应了一声,起身把椅子搬回原位,收拾桌上的东西,告知黎默注意事项,“这里是VIP病房,有什么需要就床头按铃呼叫医生和护士,这一瓶还有半个小时挂完,护士会来检查。另外,卫生间在那边。明天如果好些了就能办理出院手续,然后自己打车回家。你的日程表已经上传了,周二晚上七点直播,请假要提前告知同事和观众。还有什么问题吗?”
黎默眼巴巴地望着迟昱,手指蜷缩,揪着被子,问:“你要走啦?”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映着迟昱的身影,他也没有故作可怜要挽留迟昱,可是眼里的不舍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迟昱站在他的床前,单手撑着床,俯身靠近黎默,用掌心贴住了黎默的额头,像是在为他试探体温。
黎默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视线却不敢与迟昱对视,向下移动落在迟昱的唇上,又怕被迟昱看出自己另有所图,于是不敢停留,继续往下,盯着迟昱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心不在焉地听迟昱说话。
“像我一样的成年人,生病住院都是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日程需要提前调整,否则会给同事和合作伙伴带来麻烦。放鸽子放一次还能原谅,多了信誉度就会下降,不管是你直播,还是我做生意,信誉都很重要,没有谁会一直溺爱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黎默本来想着他会多关心自己两句再走的,结果一开口又是讲工作,当成年人真讨厌,但没有办法,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只要我不承诺,就不算言而无信。”黎默小声地碎碎念。
迟昱又好气又好笑,直起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黎默瞄了迟昱一眼,发现他还在看自己,耳朵微微发热,干脆躺回床上,把被子盖上,背过身不去看他,闷闷地说:“你走吧。”
他再也不留他了,反正没有一句爱听的。
被子外面传来走动的声音,然后是一记开门关门的轻响,房间重新安静了下来。
黎默掀开被子,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房间。
……真走了。
安静的夜色酝酿各种情绪,黎默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迟昱。
要是迟昱能懂他的矛盾就好了。
其实他也没有很想让他走,只是不爱听他说工作上的事情而已,那些话等到白天聊正事的时候再聊就好了,今晚夜色这么好,谈工作不是有点浪费吗?
他都说让迟昱把他当作成年人了,聊点成年人聊的话题不行吗?还是说像迟昱这样的人,从来没有浪漫的生活吗?
黎默后悔了,真不应该让他走的。
不过走了也好,迟昱今天应该刚回S市,现在又这么晚了,他回去休息也好。
黎默纠结来,纠结去,更希望自己现在就在家里,离迟昱近一些,即便他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他也更安心。
……打完吊针就出院好了。
天色亮得很快,迟昱开车从医院停车场出来的时候,天空已经蒙蒙亮了,路过两个红绿灯,就已经亮了大半,街上的早餐店都开门营业了。
迟昱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跳出一个念头——不知道黎默吃过东西没。
交通灯闪烁,由红转绿。
迟昱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提着早餐在回医院路上了。
病房里的黎默没等来护士换吊瓶,反而等来了去而复返的迟昱。
“问过医生了,可以适当吃点东西。给你买了一碗瘦肉粥,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不下就算了。”迟昱像是失忆了,刚刚说过“生病住院都是一个人”的他,现在不仅回来了,还自说自话地坐在旁边给黎默挑走粥里的葱姜。
黎默从见到迟昱开始,他的心情就像坐上了云霄飞车一样快乐,嘴角止不住上扬。
这算什么?说好让他自己打车回去的,现在又回来了,还给他买早餐,关心他能不能吃东西,特地去问了医生。如果迟昱真的把他当作和他一样的成年人,如果他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关系,迟昱会这样吗?
黎默像是揣了一只兔子,心脏怦怦地撞击着胸膛,脑子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迟昱肯定喜欢我,不然他为什么不回去休息,还带早餐来看我?
另一个说:也不一定,如果是特别好的朋友生病住院了,而且对方又没有人照顾,带个早餐也没什么,吃完还能顺路去上班。
黎默被后者说服了一点,按捺着狂跳的心脏,望着还在挑葱姜的迟昱:“迟昱,你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吗?”
“嗯……有几个从小认识的发小。”
“如果他们生病住院了,你也会给他们带早餐吗?”黎默的问题非常有指向性,都不是暗示,已经是在明示他了,迟昱怎么会听不出来?
迟昱笑了一声,却没有拆穿黎默的试探,而是顺着他的问题回答:“他们多的是人给他们带早餐,不缺我一个。”
迟昱的答案和黎默想象中的有些不同。
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黎默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说:“你给我带早餐,是因为可怜我没人给我带吗?”
黎默的语气多了几分恼意。
迟昱顿住给他挑葱姜的筷子,抬起头看向黎默。
生病的黎默反而比健康状态的他爱撒娇了。
“是因为路过早餐店的时候,想到你可能还没吃东西,担心你会饿肚子,所以特地去给你买了早餐。”迟昱把筷子放下,用勺子拨了拨粥,检查里面没有黎默不喜欢的葱姜,才走近病床,把粥放在床上的桌板上。
黎默咂摸着“特地”这两个字,满意了一半。
迟昱重新拆了一个勺子,递到黎默的手里,谈起那群损友,语气熟稔又有些欠揍:“就算我会给他们带早餐,也不会费劲地给他们挑走葱姜。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想我服务他们?等下辈子吧。”
从迟昱的语气里,黎默也能感觉出他们的关系很好。
黎默脑海里的小人又开始打架了。
一个说:没跑了,迟昱肯定喜欢我,不然怎么会有耐心做这么麻烦的事情?
另一个又说:说不定只是我们的关系还好到那个地步,一开始大家都是要演一下的。
黎默捏着勺子,刚把一口粥送进口中就皱起了眉头。
可是他并不觉得迟昱在他面前有什么演的必要,如果迟昱不喜欢他,直接远离他,搬走就是了。
“怎么了?是粥太烫了吗?”迟昱关心地问。
黎默抬起头,望向迟昱。
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射进来,给迟昱的周身笼罩了一层柔和却不刺眼的白光,梦幻得像是电影里的场景。
病房里的中央空调还在运作,把房间里的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黎默垂下眼睛,望着面前这碗只剩下熬的软烂的白米和瘦肉的粥,连接着吊针的手比以前白了一个度,曾经日晒雨淋送外卖的痕迹变得浅淡了,手臂也有肉了,前段时间公司统一体检的时候,检查他的体重BMI指数也达到正常了,种种变化都在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
“在四个季节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夏天。”黎默忽然说起另外一个话题。
迟昱也不觉得他话题跳跃得太快,反而在窗边的沙发坐了下来,像平时吃饭时的闲聊,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题都会聊一聊。
“为什么?”迟昱好奇地问。
黎默喝了一口粥,心情变得很平静,和迟昱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夏天的时候,教室里的光线特别明亮,窗外的树绿得发荧光。我们班一般不爱开窗,教室门窗紧闭,室内空调冷得要穿外套,物理老师嫌弃我们男生打完篮球回来,教室一股味道,勒令以后他上课必须关空调,打开门窗。
“一打开窗,热风驱走冷风,外面的风吹动树叶,落下来的光斑就跟着变化,刺眼的阳光照进教室,整个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蝉鸣的声音,好像除了我们教室之外的世界都陷落了,虚幻得像梦境。”
迟昱望着病床上的青年,他偶尔会忘记黎默去年才刚刚高中毕业,在迟昱的眼中,黎默的成熟远超他的同龄人,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地忍不住心疼黎默,心疼他承受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重担,于是想要替他分担一些,想要他再依赖自己一些。
黎默放下勺子,抬眸与迟昱对视,眼睛弯弯的。
“迟昱,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像夏天的光。”拥有把残酷的现实变成美好的梦境的力量。
黎默在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期望迟昱能懂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看见迟昱,想到了这些,就说出来了,这些想法抽象得黎默自己都不知道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迟昱也笑了笑,语气平静地问:
“这算告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