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彩花轻蹭过眉睫,软绵坠地。
侯虞感知到自己的神色明显发愣,前一刻的怨煞悲鸣仍在心头余有呼啸,弹指间光景大变,她委实落不下云淡风轻的凝视。
季时潜却也微怔。
他的双眸郁黑,在与侯虞四目相对时,日光漂泊其中,些小波动捧起浪尖轻卷。
须臾间又消逝,伴随偏移的视线,恍若错觉一场。
侯虞略显僵硬地自季时潜目海游离,逾过他,望向四方。
夤夜早已改换白日乾坤,人声鼎沸,将她与季时潜围拢于一座宅邸门阶之前。宅门之上,“囍”字高悬。
颊边突碰至一滴冰寒。
侯虞匆促收回目光,移转间,苍白无意撩起她碎乱鬓发,她的呼吸打落,化作片缕热流极近与之交融。
那是季时潜的手背。
肌肤相贴过,一触即收。
待侯虞裹挟惊异再去望他,他已先抢声截断,落音轻飘:“看来是真的。”
侯虞双唇微张,还未接话回复,季时潜又不知在着急什么,扫量她一眼,极快再谈,那熟悉的讽意攀扯在嘴角:“……你还挺闲。和谁去成亲了?”
“我没成……”
侯虞启声就要驳斥,却觉手中有物摇动,顺之一望,是那段大红丝绸,它正从自己掌心向前延绵,经过一朵盛大宝相花绣,将另一端停余季时潜掌心。
于是驳斥的语言被咽落,再吐出的是另起的惊疑,甚至有一丝骇怕了:“……你!?”
季时潜显然早有注意,在侯虞的话都没能说全的惊疑抛去时,他很快便转过头,话说得事不关己。
“别问我,我也不知。”
侯虞哪能信,凑步上前,“这是哪,你又干嘛去了!”
她想起玉怜所言。后山突然闯进一个高手,和此地恶主,那个叫金簪的厉鬼缠斗。
“是你和金簪打起来了?”
季时潜睨她一眼,嗯了声,却再无下文。
侯虞白等了一会儿,此番属实很难不对他心烦:“之后呢?这又是哪,能别打一棍出一屁,一口气讲清楚行吗?”
季时潜被她这不耐语调撩惹得倏忽一个转身,自顾自气笑了,“之后?”
“自是仰君洪福,我拖着一身被毒残的烂骨,压根打不过她。没逃出几里地,即被怨煞缠身,复一睁眼便在这。”
“出的屁够了吗,福星大人?”
一连串劈里啪啦的,侯虞听罢,啧了声。“行,我知晓了。和气些,你是绑匪,跟我耍什么性子呢。”
季时潜听了几欲就地拔刀。
可刀尚未拔出,四面微风陡然转急,砰然一声轰来巨力砸在二人身躯。
侯虞只觉脊骨都要被撞弯,身子不受控地浮空,在巨力撞击中朝后疾然退去,不知猛地撞上几扇门几根柱,终感阻滞消散,双膝跪地朝下重坠。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膝弯处传过一阵柔软。
侯虞吃痛地朝下望,却见自己正跪在一方蒲草团上。正准活络身子,却觉眼前一黑,那红盖头又悠然飘落笼住一切。
“大喜之日,怎可争吵?”
一道柔曼笑音缓响于侧。
侯虞就要掀开盖头,一只白净蔻丹却翩然移来,摁住她掌背。那双手指骨纤细,观之弱质,轻捻住侯虞手心时,却宛若万钧之力箍住,令她刺痛间动弹不得。
“良时未到,莫让盖头掀去走落了福气。”
女子的媚转笑音呵呵,终究抽回了她的手。
侯虞方觉如释重负,顿时自抱双手紧缩,弓腰散了身形。
——她是谁!?
痛感缓释间,季时潜的冷声为侯虞作了答。
“你要作何?金簪。”
金簪。她是金簪。盘踞嫁衣庄之内,被束云程称是暴戾至极的,那个大恶鬼。
隔着盖头遮掩,侯虞仍感周身顿起恶寒。
回应季时潜的,却是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窣。侯虞无法得见,凭依听觉,感知金簪应寻了某处落座。
“噔。”
清脆的击鸣,伴随茶茗涩香悠然飘来。
金簪掀合茶盏,啜饮几口,笑得淡妙:“自是前来观礼呀。”
茶盏搁案,“二位红鸾星照,喜结连理,怎还不舍得让我这孤寡娘子沾沾福气?”
哪二位?
侯虞只觉恶寒更甚,她直起身子,言吐微冷:“这是哪?”
却听金簪扑哧笑声,她打趣侯虞顽笨:“还能是哪?你与你新郎君的喜堂呀。”
“还是你已按捺不住,要寻洞房花烛啦?”
红袖沉香拂过,隔有一层盖头绸布,侯虞仍觉被人柔柔抚过脸颊,金簪那饱满娇媚的绵音凑她耳侧,吐息缠人:“好歹是未出阁的少娇娥,怎都不知羞耻!”
侯虞被她念得耳根发麻。
心尖也发麻——她这究竟要干嘛!?
“还有这位俊俏少郎,怎直黑着张脸呢?”
金簪的话音拉远了,沿着盖头下缝隙,侯虞得见一裙艳红下翩跹的绣鞋,点尘逶迤,停至她对面不远。
“先前便探见你气脉一副死相,现能同良人结缔誓约残生相守,不必孤苦独死,怎还不添多些欢喜呀。”
侯虞听不下去了,这金簪绝已陷疯癫,神志不清了。
故而她霍地站起,还没迈腿,便又感肩颈一重,硬生生被摁了回去。
“唉呀唉呀,是我不是,絮絮叨叨的,耽误你俩时辰了。”
一阵风动撞在檐铃亮鸣,镲声攒响,唢呐喜乐霎时尖锐划开寂静。
“天地无情,便不拜了。”
“高堂……”
那股巨力再度袭来,侯虞不受控地被调转了个面,对向某处。
上方,金簪的声嗓欣然落下。
“既不见你们亲眷,那拜我即可。”
她才不要啊!!
侯虞心下悲叹无人可闻,只听一声诡异的“二拜高堂!”长嘶唱喏,脊背顿时一重,宛若提线傀儡,侯虞朝前重重一个叩首,跪拜间珠钗晃摇,一时震鸣不止。
“夫妻对拜——”
鼓乐骤响,人声鼎沸。被握在掌心的红绸反卷住指骨每一缝,将侯虞悍然自地上拔起,牵引前行,直至,盖头方寸之地内,一双玄靴近现。
太冷了。
侯虞不知是心冷,还是强抵住仍无可奈何俯身向下,交贴之际,由季时潜身上拂来的冷雪气味。
咫尺之间,气息相融。
无处可避的亲昵。
周遭喜乐高亢热闹,漫散至她与季时潜周侧,却被全数抽取,留余不慎相碰于一起的前额撞响,凤冠流珠淌动。
红盖头边缘长垂,侯虞望着它,渐渐被季时潜绞在指尖。
刺目的红裹卷在苍白里,也许因布料柔软,而他的力度不重,如同一枝朱梅为深雪埋去,温温揉弄。
“自己躲一下。”
落音却冰寒。
下一刻,侯虞骤觉发间一疼,眼前遮蔽瞬时褪去,红盖头被季时潜猛地扯下,扔至空中,随之暴起的是他驭来的黑煞阴风,和凛然直去的骨刀!
视野清明,侯虞借势朝后直退,急急避去刀锋。
她终于看清了金簪,长发如瀑,一身红裙浓艳近血。
阴风鼓动里,这名恶鬼玉妆笑面,猛拂长袖回轰刀光。
纷杂间,侯虞听闻金簪冰冷笑音:“合卺酒尚未饮尽,谁都走不得!”
侯虞的眼前,倏忽闪来一片鬼影。未待看清脸容,便觉后颈被人紧捏,一盏金镂杯内流着琥珀波光,迅急抵至她唇边。
咬硬的齿关被强行撬开,酒液汩汩流入喉舌。
太过辛辣,引起呛咳连连。侯虞紧捂脖颈,随着酒杯砸地的脆响,扑地跪坐地面。
而由季时潜招惹来的煞风,亦于下一刻不久,蓦地散乱。
朦胧间,侯虞望见他抵刀半跪于地的身影,在他身旁,滚动开一盏同般龙凤纹样的酒杯。
视物未归清,侯虞却觉肺腑骤然炸开一股烈火灼痛。
就恍似她八岁那年,丢失往日所有记忆,重新醒来时,那一阵锥击响彻在内的砭骨剧痛。
气息顿时紊乱交攻,眼前黑雾一片。
难以抑制的痛苦,最终在几欲断裂的五内之间,骇然化作一口污血自檀口喷涌而出。
血自唇边滴滴答答,侯虞抖着手,对着满地深红近黑,神识全然发懵。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鸳谱载明,不负盟誓。”
“嘉礼已成!往后余生,你们伤要一起伤,痛要一起痛,生死相随……生死不负!!!”
金簪的嗓音极度拉尖,她近似疯癫地振臂哈哈大笑着。
血仍在自内向外地滚流,侯虞身势不堪重负地倒下。
最后一眼,她看见季时潜垂下的手腕,上面正诡异地自破开血肉,新生一道又一道交错的伤痕。
就与她手上的,一模一样。
**
束云程倏然睁眼,挥出一道冷白剑光,凛冽破开浓黑煞云。
怨煞灭绝,可眼前光景已然大改。
先前那堆满绣具的废墟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黑夜沉抑阴寒间,枯木杂生的一片荒芜山坡。
那名唤侯虞的女子,和名唤玉怜的女鬼,双双不知所踪。
束云程微蹙眉头,再自袖间取出一探灵符催动。
探灵符悬浮空中,后尾轻摆,当即朝一处飞去。
这一次,它所飞路程很短。束云程望见其未离此山坡,直直撞上不远处一块巨石,便兀自落下。
那块巨石稳然耸立荒地之间,束云程凝眸细观,顿时发现巨石中央突起诡异,似有机关。
于是他猛然起剑砍去。
只听隆隆几声重响,巨石中央被剑光直破,碎石骨碌滚下,却并非滚在眼前,而是沿着其后一条深黑的地下石梯滚落。
落音稍远,却可判断下有洞天。
略一思忖,束云程当即凭引火符,径直朝下步去。
地下黑黢阴湿,时有怪谲细响。
一隅小小的火亮,乘着迅捷清冷的人影,长燃过这一路幽深。
当束云程挥灭火符,推去眼前石门前行时,一座空旷地宫映入眼帘。
几盏青铜灯台幽明焚着青焰,灯柱筑成一棵纹路交缠繁复的树。
地宫中央祭坛巍峨如塔,沉香外溢。
坛顶是与灯柱雕饰一致的青铜树,只是明显盛大许多,向外延展开难以计清的密密枝干,虬结盘绕里挂满了玉铃与骨笛。
自地上吹来的微风作乱,登时,满室清凌淡远之音不绝。
此情此景,令束云程心中不由微震。
可尚未待他继续探明,清响振鸣间,一道叮啷撞击的突兀响声却夺去他注意。
“束云程!”
声嗓因受损而沙哑,却依旧携带着欢喜晴朗的女声。
常会响起在百家仙会、论剑学坛和无数能让他与她相逢的地点。
束云程循声前行,直至在一处地牢前停下,微蹲下身。
冷铁栅栏内,一张灰尘扑扑的脸正凑上前来。
鬓发脏乱,仍不掩她杏眼亮极如星,笑得澄明欣然。
是贺修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