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彻底远去，祝魏坐起身来，带上牙杯前去洗漱。

雪白的泡沫随着刷洗的动作越增越多，淡淡的薄荷气味在她鼻尖附近萦绕。她歪了歪头，认真看着镜中的自己，神智无比清明。

——怎么办呢？

虽然方才东方秀的说辞相当有理有据，但只是看到他，那股本能的排斥感就令她心神不宁。那真的是阿秀吗？她不能轻易决断。

就好像话本里穿上人皮的精怪，某些不自然的瞬间，总透露给人一种衰老死亡的诡异气息。

他是不怕空毅大师的……因为问心无愧，还是魔高一丈？

祝魏带着惆怅轻叹口气。说到底自己本就心思敏感、擅长多虑，目前只能希望这是自己多想了。

*

清风吹拂，纱账飞舞。春日艳阳高照，飞鸟徘徊，花香弥散，一砖一瓦皆由精工雕刻而成的华美凉亭之中，容颜昳丽的少女正悠闲地趴在桌上小憩。

有些痒意令她渐渐苏醒。祝魏打个哈欠，再睁眼时便瞧见了这样犹若仙境的画面。

她拧着眉，低下头抬起手臂查看，身上柔软精美的布料随之晃动，雪白的衣裙像花瓣般层层包裹住身体，利用金丝银线和特殊工艺绣制的异兽图案在阳光照耀下隐约显现。

……梦？

她转头观察四周，不明所以。

亭外的侍女见她苏醒，忙上前恭敬行礼，她弯腰的幅度很大，露出雪白的后颈，“禀告公主，半刻钟前驸马大人到来，正在殿中等候。”

祝魏默不作声，一路上前走到她面前，抬臂扶起侍女的身体，细细观察着她的面貌。

——不认识。

侍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身子微抖，不敢做出任何反应，缓过来才怯生生问，“公、公主殿下？”

“……别怕。”梦中的人居然会因为她的举动做出真实反应。祝魏诧异地缓缓摇头，放下她的手臂，仍露出个还算平易近人的笑容，“带我过去吧。”

——说是梦，又不像梦，这样清晰的场景，以及她能笃定未曾见过的人物不像梦里该有的。祝魏有些紧绷，步伐平缓地走向远处的宫殿。

*

小径幽深，一路上的护卫不多。

将祝魏带到室内后，小侍女也关门退了出去，空荡荡的幽静宫殿内仅剩下她与那个所谓驸马。穿着朝服的男人早已恭候多时，听到动静，那人便抬头将视线投来。见她面色冷沉地迈步过来，仍淡定从容。

“公主殿下，您来了。”没有半分被人撂在一边长时间等待的怒意，他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果然是东方秀。

祝魏有些头疼，走到他面前停步，并未坐下，而是俯视着他质问，“哼，阿秀将我带到梦里，是为了什么？”

面前之人微微张口，似乎相当困惑，“什么？”

他抬手指向窗外示意，迷茫极了，“青天白日，这和梦境有何关系？”他又耳根微红，抬手掩面，“……公主今日竟然这样唤我。”

祝魏沉默，只得暂且坐下。

桌上放着些点心茶水，似乎是东方秀带来的。他动作娴熟地唤来侍从，很快，那些琳琅满目的食物被堆放在精美的餐具上。

东方秀又小心翼翼为她沏茶，茶水冒出的股股热气将他的面庞遮掩，“按陛下的意思，过些日子我们就要成亲了。”

“早些年间，东方家的确未能表明态度，令我们之间产生了些误会。好在如今天下太平，那些心怀不轨的老家伙们也都被一个个铲除了……我们之间再无嫌隙，一切都是最好的发展。”他絮絮叨叨，带着无限柔情。

祝魏抿了口茶，安静聆听着他的话语。

东方秀注视着她，目光炽烈，“我挑了个轻松些的差事，可以更久些陪在公主身边。若您喜欢，我们可以一起留在洛阳，闲来无事，可以去月山游猎，也能在行宫大摆宴会，供天下才情斐然的名士们纵情交友。”

缄默良久，祝魏放下茶杯，轻启唇，“听起来有些不真切。”

她继续点评，“哈，我居然会和阿秀成亲……听你说我们曾有误会，而且年份不少。那么这样长久的时间，我原来没有和其他人产生情愫吗？”

她不着痕迹盯着对面之人，捕捉他的每一个表情，“比如，唔，南宫漠？他应该和我青梅竹马吧，若要指婚，父亲怎么会不选他呢？”

“啊？”东方秀露出担忧神色，“这是谁？”

或许今日听到太多次祝魏的莫名言论，他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却依旧坚持：“我和公主自幼起一起长大，多年来，可谓形影不离，没有外人插足。虽然有过对立的插曲，可那和我们间的深厚情谊比起来，根本不足为道。”

不论受到怎样的质疑，他好像对祝魏都不会产生半点推拒之意。他双手交握，真挚道，“从前你我间便有过约定，非你不娶、非我不嫁，兜兜转转好些年，经历了那么多波折磨难，如今终于要愿望成真了。”

他微笑着，“莫说公主您有些恍惚，就连我也……这几日幸福到磕磕碰碰，今日下朝时险些跌倒，所幸有与柊搀扶，才没出丑。”

“哦，原来如此。”祝魏对这番说辞勉强接受，这鬼怎么把漠漠哥搞没了，还有这个“与柊”是谁……暂且不重要。

“那么今日，呃，你为何过来啊？”她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此人。

东方秀实在窘迫，“没有目的，只是太过想见到您，稀里糊涂就来了。”他挠了挠脸，留意到祝魏的称呼，尴尬补充，“公主往常会唤我的字，亓乌。”

祝魏轻轻吐出这两个字，“亓乌。”脑海中思绪杂乱，她随意道，“对了，我们的婚期在何时？”

东方秀红了脸，眼有亮光，“三日后。”

——什么？

*

祝魏还处在震惊中，面前的场景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转变猝不及防，她有些不稳地忙扶住一旁，眼前视线被红色盖头遮蔽，身下摇晃不稳，周围传出各种嘈杂的声音，音乐声喜气洋洋，她似乎正处在前进的路上。

她一把扯下盖头查看，自己果然正穿着嫁衣，身处花轿之中。祝魏有些无语，恰在此时感受到花轿停下，轿外很快传出高扬的声音，“公主大人，您可以下轿了！”

情况紧急，她忙盖上盖头，被外面之人牵引着缓步走出。

因为视野受阻，每一步她都走得格外缓慢。直到她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裹住，熟悉的声音随之传来，“小心些，公主。”又是东方秀。

……她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祝魏微微握紧拳头，暂时让自己平复下来——外面无关紧要的人太多，她暂且无法分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什么诡异幻境，故先按照这个仪式进行下去吧。

身旁的男人一无所知，依旧动作轻柔而稳当地将她搀扶着，目光专注。身着红衣的二人小心依偎在一起，在众人的祝贺声中怀着各异心思一步步迈入殿堂。

屋内会更暗些。红烛摇曳，冒出烟气。

或许是嫁衣太过闷热，复杂的设计锢住了她的脖颈，祝魏感觉此刻脸上滚烫，呼吸微微受阻，像紧张抑或兴奋时的状态。

“一拜天地！”

身旁的东方秀率先跪下，见她迟疑，看了眼同样愣住的宾客，靠近后小声困惑道，“……怎么了？”

祝魏也意识到四周倏地静下来，有人小声八卦、指指点点，这莫名其妙令她也感到难堪受伤，可又迟迟不肯继续仪式，她陷入两难。

“天地神灵乃是万物本源，你为何不拜？”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位上坐的是皇帝祝武。隔着盖头，他正直直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目光威严。

……好一个骑虎难下。她咬紧牙关，决定先完成这个仪式好了。

“二拜高堂！”

周围再次恢复正常。这次相当顺畅，祝魏调转方向，与东方秀一同行礼。

“夫妻对拜！”

祝魏长舒口气——就要结束了。

她与东方秀对拜。礼成，男人搀扶着她起身，声音中带着压制不住的喜悦，“太好了，终于……这下永远没人能将我们分开了，殿下。”

离开前厅，祝魏被他带着往二人今夜将安眠的房间走去。听到周围变得寂静后，她紧紧攥住东方秀的手臂，冷冷开口，“东方亓乌，先不要离开，我有话问你。”

东方秀覆上她的手，声音毫不胆怯，“好，我不会离开。”

*

关门的声音刚刚响起，祝魏恼怒地立马将盖头一把扯下，转身欲对东方秀怒目而视，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这胆小鬼！又被摆了一道，祝魏气呼呼坐在床边，倒是要看看紧接着的下一幕又会是什么场景。

这一次她坐了很久。

房间空无一人，她试图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她又尝试掐了下手臂，也不能从梦中醒来。

外面彻底黑透，所幸桌面上显眼的位置就是红烛，她不愿一人处在黑暗中独守空房，只好不情不愿点燃蜡烛。温暖的明黄色光亮将布置满了各种喜庆装饰的婚房照亮，驱散了处在未知环境中令她方才生出的些许惧意。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

——来人是东方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