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袅袅,暗色调的室内摆放着众多香炉,烟气缭绕,浓烈到呛人的香味蔓延在整个空间中。夏日炎炎,过度焚香令本就闷热的环境更加炙热难耐。
时至黄昏,天色不再明亮如午间。室内被暗黄的光晕充盈,目之所及之物似乎都带着层层虚幻的叠影,如梦似幻。
东方秀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身处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空间。
太热了,热得人头晕眼花。他一下子坐起身来,茫然地擦着额头上冒出的层层热汗,下意识望向远处——远处地面上跪满了发髻复杂、穿着古装的侍人,他们安静地保持动作,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而他正躺在床上。
——这是一张非常大且造型独特的床,只是如今他居于一侧,才能临近床边。转而望去,在他的另一边还躺着一个人。或许此人仍尚在沉睡,纵使他发出如此动静,却也毫无反应。
此人被薄薄的纯白绸布盖住面庞,掺杂白丝的头发一丝不苟地随着身体曲线整齐散落在周围,她的睡姿实在端庄,被子里凸显出来的身体形状直挺挺的。
东方秀眨眨眼,到这时才意识到这里是梦境。
既然是梦,便也没什么好慎重的。心存好奇念想,于是他直接抬手掀开被子,看到了同床之人更多的穿着——那是极为繁复华丽的玄色衮服,衣料上面绣制着独特花纹,袖口和衣摆上缀着精美的珠宝,腰间佩着压制裙摆的组玉佩。
……这是皇帝吗?东方秀心生困惑,一时停住动作。
恰巧此时,那轻飘飘的绸布或许因为他方才的动作而有所滑动,顺势向上方歪了下去,露此人出未被衣料包裹的脖颈和下颌,那姣好的浅粉唇瓣也露出了一半。
或许是环境光线影响,此人看起来面色瓷白、皮肤光滑,不知为何,东方秀觉得有种微妙的熟悉感。他心中一紧,更是觉得无比好奇,正欲再度伸手前去揭下面纱时,却倏地被人一把扼住手腕。
那力气实在太大,令他痛得一瞬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盔甲,异常具有压迫感的古装男子正站在床边,与他四目相对。
那是个苍老的男人,皮肤、毛发无不显露出衰老的痕迹。可他的眼神却依然犹如鹰鹫般锐利骇人,靠近此人,东方秀能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叫人胆寒。
他的嗅觉终于被唤醒了。与此同时,一股腻人香气与腐烂恶臭的味道混杂着忽然凭空绽开。
“呕!”
这味道实在惊人,东方秀被恶心到捂住口鼻,忙顺着味道来源,转而向床上之人望去——方才苍白光滑的皮肤上陡然生出了丑陋的疮口和许多大小不一的暗色尸斑,屋内浓烈到令人头疼的各种香气加在一起,仍盖不住这股恶臭味。
这是一个死人——东方秀如坠冰窟之际,瞧见那人面上的那层薄纱一点点化作齑粉,露出一张叫他只看一眼、便能辨认出来的面容。
丑陋的青黑斑点和腐烂的肉身令她昔日的光华不再,可容颜依旧夺目。早已死去的皇帝口含珠玉,一动不动,再无半点生命气息。
东方秀一时愣住,说不上此刻究竟是害怕还是存着其他想法。直到手上再度传来痛感,才让他抬头看向床边一言不发静默站着的男人。
……他终于辨认出那张脸了。
将军似乎洞悉他的一切。苍苍老者俯视着他,张口后吐出奇怪发音的话语。可此时此刻,东方秀竟能毫无阻碍地理解其中的内容。
“走吧,和我出去。”
他声音平平,周身气魄足以让人知晓他的话语不容拒绝。说完,他就放下手好整以暇地立在床边,庄严肃穆。
东方秀按了按有些发痛的手腕,压下心中复杂的思绪,下床时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现代的衣衫,而那些侍女太监们皆恍若未闻。
——这果然是梦。
与那个和自己容貌一致的古人一前一后,东方秀边走着,边留意着一路上恭敬站立两旁的人。这些人中,没有一张脸是他今生见过的。
一路走到殿门口,老将军推开门,外面一瞬间又换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群山环绕,此处正是最高峰的山头。周围的温度相当适宜,入眼皆是郁郁苍苍的无尽碧绿,草木香气进入鼻腔,方才恶臭难闻的气息荡然无存。
“这里是月之山。”男人转身看他,又补充,“不过,后来被改了名。”
东方秀眉头紧皱,看着着陌生的景象,立即联想到了是什么,答道:“这里是……神仙山?”坦率说和现在一点儿也不像,若不是依靠周围那些山来辨认,他真答不上来。
男人点头不语,指向他们的身后,即方才出来的位置。东方秀随即转头,那里幻化成了一座奇怪的狭小庙宇。
庙顶的瓦片或许被拆了一半,又或许只来得及盖到一半。庙宇也没有门,站在这里就能瞧见案桌上空荡荡的,一无祭品,二无神龛。里面独独停放着一具棺材,但棺材盖紧靠着放在一边,并未合上。
他思索无果,抿唇直言,“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东方秀的名字没有被人抹去。你就是我,就是那个历史上的东方秀。”风将男人的头发胡须吹得飘扬,那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对面之人,又一遍叮嘱:“永远不要忘了,你就是东方秀!”
历史上那个……臭名昭著的谋逆叛臣?
在今天之前,这个名字是让他困扰无奈的存在。从小到大,旁人一旦知晓这个名字,初次见到他时,总忍不住要笑嘻嘻打趣一回:“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啊?”“你和历史上那个东方秀什么关系啊?”“你爸妈不喜欢你吗?”
给孩子起一个与历史风评很差的人物同名同姓的名字,实在叫人忍不住质疑遐想其中缘由。
每当此时,东方秀只能无奈的笑,认真解释,将这个有些冒犯的玩笑话岔开,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他和那个史书里的乱臣贼子真的不一样。
他也曾问过父母,也曾想过改名,可每次总有新的想法压下,将此事不了了之。
……现在他沉默了。
原来自己真的是此人转世。
东方秀看着他,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憋了半天,才问了句,“那,你是那个缠着我的恶鬼吗?”
似乎觉得那是不应该由他说出的幼稚话语,老将军笑他,“我是恶鬼……哼,我有害过你吗?”他随意挥手,一个幻影出现,正是空毅。
“柳佑卿的后人,不是将你护的严严实实吗?”
另一个他似乎患着重病,支撑这一会儿已经让他面色难看。他又握拳咳了几声,才缓住气息,“我是你的残魂,自然一直在你身边而已。”人鬼有别,可这份影响,也被空毅师兄弟消除了。
东方秀扶额,他想过与这个“恶鬼”正面交锋的情形,却未曾想到,这个鬼或许就是他自己。
他一时语塞,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残魂?那你怎么会和我的魂魄分开呢?如今让我做这个梦,是你还有什么执念未消吗?”
“咳咳咳,苟延残喘至今,怎会没有妄念啊。”老者唇色乌黑,眼有血丝,眼神却依旧明亮有光,“两千年来,我带着这份记忆留在世间,就是要让你一定要记得发生的事,不要再错过了。”
东方秀眯了眯眼,“和祝魏有关?”
不知为何,两千年前月朝建立时,开国皇帝沈容修正历史,将曾经星夜两国对立时的敌对国夜朝中所有人的姓名事迹抹去,独独留下东方秀一人的姓名,以及他做出的那些荒唐事,批判警醒后人。
是以,国祚逾百年的夜朝,最终竟无半分痕迹留下。可方才,那具尸体的身份又是如此明确——祝魏,或许前世的她就是那位夜朝的皇帝。
似乎带着复杂情绪,老人目光幽深地看着他,开口缓慢:“……那是陛下。我见到你能再次和陛下相逢,真是诚惶诚恐。”他扯起嘴角,表情实在不能说是笑,“能见到你们那样相处,我这样的罪人该满足才对。”
他低下头,拳头紧握,平复呼吸后再次抬头时,眼中更是坚定,“咳咳,多说无益。你过来吧,我要让你知晓一切,你会完成我的执念的,一定会。”语毕,他虚弱地抬起手邀请,面色不改。
这话说的太绝对,令东方秀不得不顾忌。一旦上前接受记忆,是否存在什么操纵他意志的神鬼怪力,叫他未来不得不替这个千年老鬼卖命还愿。
“我快要消散了,没那个力量做些手脚。更何况,你就是我。”见他踌躇,另一个他的手晃了晃,催促他上前。
东方秀平静地看着他,良久,最终上前握住那只手,接受那些本不该传递到下一世的记忆。
沉寂的漫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徘徊交织,他像一朵猝不及防跌入其中的棉花,吸满水后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