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如约来到安全屋。

听见敲门声，明美去开门，雪纪调试设备，连线上大门一关开始摸鱼的志保，和连夜离境的本堂。水无进门，雪纪站起身，端着呈现志保画面的屏幕，走到明美身边。

“晚上好啊，我叫宫野明美，也是组织的波尔多，请多多指教！”

她是波尔多？！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将组织比作中世纪封建国家，Boss毫无疑问是国王，外围成员是平民，甚至奴隶，代号成员是特权阶级，是骑士。而作为跨国组织，它的体量过于庞大，代号成员也并不稀缺，这是一个光杆国王无法管理的。于是自然演化出管理骑士的阶级，组织称之为高级干部，以统领代号成员。几乎每一个高级干部都有自己的派系，他们相当于领主，有封底和骑士。

组织的派系中，琴酒贝尔摩德苏玳雪莉都属于Boss直属，他们是闻名全国的骑士，但没有势力，有时甚至受高级干部调遣。朗姆几乎掌握了整个情报部，是组织中最庞大的一系；各大分部的负责人大多隶属行动部，都有自己的势力，这些势力将行动部分割；科研部难以整合，毕竟大家都蹲实验室，各个实验室的资源由Boss亲自调配，卡西斯曾经有过势力，但近几年逐渐归附于朗姆；后勤部皮斯科独大多年。

卡西斯归附朗姆都的重要原因，就是近两年横空出世的波尔多。她以苏玳和雪莉为靠山，从后勤部起家，以一己之力开拓俄罗斯市场，再加上皮斯科年老，经营能力下降，今年年初她拿下于俄罗斯黑.道势力长期合作的交易，隐隐有威胁皮斯科之势。

科研部苏玳雪莉私交甚笃，十余年也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因为没有人认为两个科研人员能兴起什么风浪。苏玳获得代号前就参与行动部任务，由于他过于乖张的个性，也没有人认为会威胁什么。苏玳和雪莉为波尔多争取资源，助其发迹，波尔多将资源整合扩展，合理利用，形成了势力，她完全听命于苏玳，所以这股势力的实际控制者是苏玳。

组织以非常成熟，想从外部击溃它，难；想在内部瓦解它，也难，因为组织上层盘根错节，权力被元老占据，新一代极难兴起。但苏玳做到了，由于苏玳和雪莉几乎绑定的关系以及他们在科研部的重要地位，这股还不算庞大但十分精锐新兴的势力，Boss目前听之任之，而作为这股势力真正的创建者、整合者，波尔多功不可没。

据说苏玳最开始拉拢波尔多是为了牵制雪莉，但现在，波尔多对于苏玳的价值，比雪莉只高不低。诸星碰瓷谁不好，偏偏碰瓷她，真是，大写的惨。

而这个关键的姑娘就这么把这个关键的信息告诉了瑛海，笑容如她的真名一般明亮而又灿烂。瑛海在她身上感到意料之外的坦诚，这份对于卧底来说过于奢侈的诚恳与善意令她感到不安，甚至惶恐。

“宫野志保。”

屏幕里神色冷清的小姑娘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是雪莉瑛海早已知晓，所以没必要再做介绍。瑛海记忆里的雪莉是极冷的，和她实验室里的精密仪器没有本质区别，直到现在，她看见她笑，她才真切的感受到，眼前人是个活生生的、十三岁的小女孩。

“流川雪纪。”

他是苏玳？！天啊，难怪他要带面罩。隐藏真容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只怕是他的气质。他太温润、太柔和、太清澈、太明亮了，当他带着善意的微笑望向你，你会无法升起哪怕一丝丝恶念。

在这一家子的善意面前，瑛海也露出微笑：“C1A本堂瑛海，请多指教。”

雪纪把连线本堂的手机给她。

“这部手机我处理过，可以保障通讯的安全性，你可以用它联络我和你的同伴。如果你需要与你的同伴一叙的话，直走左手边第一间房。”

仓库爆炸四小时后，雪纪联系上基尔和他的联络人，知道了基尔的真名叫伊森·本堂，是一名C1A的谍报人员。

本堂欲与雪纪交流情报，雪纪拒绝，提出先保障他安全离境，并请他和联络人暂时不要联络C1A，因为他们是因内部人员泄密而暴露的。也就是说，C1A内部有组织的卧底，一旦这个卧底得知本堂未死，不仅本堂和水无会遭遇组织无止无休的追杀，处理本堂的苏玳也会承担重大嫌疑。

雪纪与本堂约定，水无伤口愈合出院后，他们将进行会谈。当水无介绍自己的真名，说出自己的姓氏“本堂”时，雪纪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谢谢您，但不必了。以及我必须告诉您，您救下的基尔不是我的同伴，而是我的父亲。”瑛海起身，对雪纪深深一躬，“请允许我再次向您表答我诚挚的谢意。”

父女局？C1A搞什么！脑子被门夹了？C1A总部大楼数不尽的房门，怕不是是用来夹他们高层没比核桃大多少的不太灵光的可怜脑仁！雪纪差点没绷住表情。

他眼中的震惊对于一个特工来说足够明显，于是瑛海苦笑一声。

“一年前，父亲的联络人死亡，原本计划我加入组织，为父亲介绍新的联络人后就假死，脱离组织，结果出了一系列意外，我就一直卧底到了现在。那不是什么重要的意外，如果您想知道我可以说，但是请问，我是否可以先问您一个问题？”

“请讲，不必如此客气，我会有点紧张。”雪纪半开玩笑地说。

“那么就直说了，您是哪一方的人？”

“果然逃不过这个问题是吗……我不是任何一方的人，我身后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政府机关或是任何一个国际组织。”

屏幕里的本堂和屏幕外的瑛海都露出震惊之色。他们对这个事实有过猜测，毕竟苏玳太年轻，根据情报，他加入组织的时间又极早，很难设想一个政府将如此年幼的孩子派往组织。但这个事实背后的意味太多了，以至于就算有猜测，亲耳听见对方承认，他们还是会惊讶。

见二人沉默不语，雪纪叹口气：“组织那么多人，总得出一个叛徒吧。”

本堂神色复杂：“绝大多数的叛徒，能一走了之就心满意足，”

“组织出过那么多叛徒，总得有个异类吧。”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于是切换，“组织在美国政界上层有不小势力，我希望本堂先生暂时不要联系C1A，我想与你们合作。”

“我还是想确认一下，您的目的是？”

“彻底摧毁组织。我想我与你们的目的不矛盾。”

“但我仍会以C1A的任务为首。”瑛海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

雪纪不会问她，难道C1A派你来的目的不是摧毁组织吗？他知道C1A终究服务于美国政府，听命于政界高层，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民众战斗，而愿意为民众战斗的人之中，怀揣人类主义，无差别地抵抗黑暗，扬弃政治立场的偏差和极端民族主义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对此无能为力。

“我知道，我管不了。如果你愿意与我合作，我有几点要求。第一，情报共享。我会把我发掘的卧底与背叛者告诉你，也会将你的身份告诉我的其他合作者。合作者之间不得互相出卖，也最好不要互相欺骗，请原谅我要求你将这一点的优先级置于C1A的任务之上。我会为你提供组织在美国分部的势力范围，但请你在反馈情报前与我商量。”

瑛海示意想要发言，于是雪纪顿了一顿。

“就是上报你希望我说的情报，对吧。其实你可以只告诉我你希望我知道的。”

“真话经过裁剪可以达到与谎言一样的效果，这是内耗，我不想骗你。”

“我相信你应该还没有告诉别人我的身份。”

“抱歉，明美志保知道了。”

“啊，这个很难避免，我明白的。我指的是你的其他合作者。”见雪纪点头，瑛海继续说，“请容我质疑这一决定，卧底不应横向联系。”

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非常简单，一旦卧底之间横向联系，暴露一个可能拔萝卜带泥牵扯出一群，风险极大，所以瑛海不赞同雪纪的决定。

然而雪纪只是轻声反问：“有意义吗？组织宁杀错不放过。”

“我明白你的顾虑。我想说的是，假如你暴露了，你担心你会出卖合作者对吗，但是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立场了吗，如果你能扛住刑讯不出卖我，你为什么会出卖其他人？如果你扛不住刑讯出卖了我，那么一旦组织确认我是叛徒，所有与我有过联系的人，不论有没有证据，全部会被抹杀。而横向联系最重要的优势就是减少内耗。

“情报共享，合作者之间不得互相出卖、互相攻击，这一点如果您做不到，那么咱们免谈。您不愿与我合作也没有关系，我承诺依然会尽力为您掩饰身份。但如果您想通过出卖我或者我的合作者的方式，在组织中获得更高的地位，我会坚决反击。”

瑛海没有立即回答，她与父亲对视一眼，沉吟片刻然后提问。

“第二点呢？”

雪纪暗自松了口气：“不杀好人，不杀幼童。我们救不了所有人，但是一旦接到刺杀无罪之人的任务，希望你通知同伴，我们能救则救，尽力而为。”

“还有吗？”

雪纪想了想：“啊，任何同伴遭遇怀疑，所有人一起为其掩饰。应该没有了。”

瑛海深深地望着他，眼前这人提出的所有要求，为保护同伴，为守卫民众，为覆灭组织，没有一条是为了自己。

那一刻，她想起文学经典中殉道者式的理想人格，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陛笔下的修道院少年，想起高尔基的丹柯，歌德的埃格蒙特，雨果的冉阿让，想起普罗米修斯，还有代替他被锁在高加索的山岩上，忍受与无穷的生命一样无尽的苦难的喀戎。

她沉默了很久。

“你对卧底的期待太高了。”

流川雪纪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这样，可是——

我还能期待谁呢？

水无说得对，我对我的合作者的期待太高，司淘特不是我的合作者，因为我对他不算熟悉，不敢冒险。可是基尔和水无给过我希望，曾让我相信你们或许心怀光明。现在事实是，你们是卧底，你们还活着，你们在我眼前。

如果你们拒绝，我还能期待谁呢？诸星吗？他太危险太冷酷，他在一个月之内夺走了十三个人的生命，他狙击极限绝不止700码，他扣下扳机时毫不犹豫。如果他真的是卧底，我没有资格指责他——身在组织，谁不染血？然而，明美以她极致的敏锐说，他依然待她很好，可她感觉到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如果明美是个深陷情网不能自拔的普通女孩，她将感觉不到任何异常，她将痴痴地继续等待。

我可以期待你们吗？

“你有一个弟弟。”

分明面临着威胁，瑛海却笑了。她知道她已无可救药，她的心在培养自己的C1A和恐怖组织成员之中，开始微妙地偏向后者，她更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只会越来越偏心后者。

你要知道，你的头脑，你的内心不是酒店的厨房，可以把里面的东西像扔旧罐头一样扔掉。它更像是一条河流，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和变化*。

河流的源头等待着她的父亲。

“这样才对。”

她站起身。

“I’m in.”

我愿意成为你的合作者，以我年轻生命，以我全部勇气，以我深深敬畏的璀璨群星和道德律令。

以我无人问津之处长满荒草的残破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