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兄..."四皇子声音发颤,方才的骄横碎成满地残雪,面色极差,却又不甘心地道:“不知这翠鸟倒是如何碍了皇兄的眼?本是要献与父皇的,又为何要与我争个御苑的活物”
秋兰姑姑慌忙要拾,打眼瞧了三殿下,却是不敢上前。
三皇子用弓梢挑起血淋淋的翠鸟,金纹箭尖堪堪擦过四皇子颈侧,却未出言一句。
“孩子们玩闹罢了。"贵妃丹蔻抚过腰间凤佩,声线陡然转凉:"倒是三殿下这箭羽,总该收着些煞气。”
“物归原主。”
话音未落,三皇子已信手将翠鸟掷于青石,溅起的血珠在嫣皇贵妃裙裾绽开红梅。
“娘娘——”秋兰反应极快,却还是让血溅到嫣皇贵妃的裙上,吓得周围宫女都跪了一地。
贵妃广袖下的护甲深深扣进掌心,面色一下变得阴沉至极。
"母妃——"四皇子瞧见贵妃的面色,小声唤了一句。
“你的好三哥说你,你就听着。”嫣皇贵妃冷笑一声,“三殿下这份带血的礼,本宫倒是受教了。”
“本宫既承圣命代掌凤印,便是四皇子的嫡母。昨日还教他背《周礼》。本宫教他'长幼有序',自然要先学太子仁德——”
“母妃,孩儿尊您教诲。”四殿下忽然深深作揖,似是有些惧怕,也是不想多与其周旋,“儿臣这就一会……回上书房温书。”
三殿下收了羽箭,不紧不慢地离去,羽坠泠泠作响,略过面色极差的皇贵妃母子二人,以及跪了一地的众人,却未瞧上一眼。
待那袭月白彻底没入竹林,江离央方觉后背冷汗浸透中衣。
“母妃……”四殿下战战兢兢道。
“怕什么?”嫣皇贵妃道,“暄儿,你要记住,你母妃现掌凤印,皇子中你永远是最尊贵的。”
随即,她瞥了一眼在一旁低着头的两位嫔妃,她忽而转头看向江离央:“江常在,你说,这深宫里是该养乖巧的鹦鹉,还是嗜血的鹰隼?”
江离央心中一凝,细声道:“嫔妾愚见,鹦鹉学舌讨喜,鹰隼镇守宫闱,原都是为主子尽忠的。”
“尽忠……”嫣皇贵妃冷笑一声,“只怕有什么鸟,到时候要飞到本宫头上来。”
“皇贵妃娘娘……”冯美人正要打个圆场,却见皇贵妃裙角甩过,带着四殿下离去了。
小宫女颤抖着扶她起身时,瞥见青石上翠鸟残骸旁,三皇子遗落的金纹箭正泛着冷光。
“真是不讨巧,江妹妹,热茶怕是已经凉了。”冯美人扶着身边宫女的手,苦笑道,“这真是……唉。”
“姐姐无妨。”江离央自若坐回了亭中 ,饮了一口茶水,“未曾想这皇子之间,尚且也是这般。
“先皇后逝去的早,宫中无嫡,夺储暗涌异常。”冯美人道。“大皇子是淑妃之子,原帝器重之异常,四殿下是今皇贵妃之子,虽说是个顽劣性子,却是凭皇上对其母妃的宠爱和地位而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
“那方才那位……是三殿下?好生的气质。”江离央道,忽然压低声音,“姐姐瞧那箭痕入石三分的力道——恐这位三殿下,怕是最能入皇上眼的。”
“妹妹慧眼。”冯美人直言不讳道,“妹妹可听过‘孤鸿踏雪’?那位殿下十三岁,便是三月前,单骑破突戎王帐时,雪地里留下的马蹄印——”
“啊……”江离央心中又惊又叹,想到何人能培养出的三殿下,就更好奇问道,“这般人物…不知哪位娘娘有幸...”
“他母妃啊……”听到这里,冯美人忽然叹了口气,“三殿下的母妃……很早便去了。”
“啊?”江离央一揪,道:“是先皇后吗?”
“不是。”冯美人连忙摇摇头,“三殿下的母妃在三殿下约莫八岁时,就逝了。那时我入宫不久,听闻此事,宫里还把此事压了下去……他母妃生前位分很低,是一位答应,也不受宠。”
“不受宠的答应?”江离央确认到,心中一惊,想着那定然日子是不好过的,未想到三殿下的出身是如此。“可如今三殿下……”
“是这般。”冯美人道,“三殿下本来性子就孤僻,五年前那答应逝去后,愈加孤傲乖戾……五年前当时大殿下二殿下正直风光,皇帝又宠四殿下,可是很少听闻三殿下的事,默默无籍,只是这五年来,这三殿下的名才从宫里,到京城中渐渐传开,先是年少镇疫有方,后孤鸿踏雪,少时挂将北伐有功,不可不畏是少年意气。”
“孤标傲世,锋芒毕露。”江离央道了八字。
“不错。”冯美人将茶一饮而尽“只是这性子还是太……罢了,京城中就是人人皆敬更皆畏,他处置了不知多少的官宦臣子,手腕狠厉。五年前他提着疫区县令头颅面圣,血沿着丹陛淌了九十九阶;去年北伐归来,马鞍上悬着数颗狄族首级;方上个月,就将数名大臣进谏弹劾,皆尽赐死——你当‘孤标傲世’四字,是翰林院那帮酸儒写来玩笑的?”
闻言,又一想方才距三殿下近在咫尺,江离央手指一颤,惊起茶杯中茶水阵阵涟漪。
“只能说,在宫中所要活下去,皆需手腕。”冯美人道,“而你与我,也是皆求自保,安度一隅罢了。这朝堂和后宫中心的事,斗争的血,且离你我还远,妹妹自可宽心。”
……
虽只当是宫斗争储的饭后闲谈罢,但这朝堂斗争的血,兴许就在江离央身上所流。
她只觉暗流涌动,仍和靖安侯府秘密互通着信件。她时不时提醒自己,压在梳妆木匣暗格中的凭据,才是此番入宫的目的。
又约莫在宫中过了半个春秋,江离央依旧维持着我行我素的处事,不贸然出头,暗避锋芒。
她性子安静,生而不俗,偶得皇上宠幸,也不至于在宫中太难过。
这般日复一日,直至那一天,靖安侯府加急密信。她拆开信封,信中报到:
待后日,礼部尚书南宫氏来朝堂觐见,届时伺机而动,将凭证混入进贡账本夹层。
江离央长叹一口气,终地等来了这一日,她将信纸叠好,却听见门外红翠推门而入的声音,就将信纸极快地丢入燃灯中。
卯时三刻,晨雾未散,御书房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出细碎清响。
江离央垂首盯着青砖上自己的影子,指尖死死扣住漆盘的边沿。盘中的龙井浮着两片焦叶——这是靖安给她的暗号,茶渍如锈,今日需见血。
领路的太监在朱漆门外骤然止步,掐着嗓子道:“陛下正同户部议事,贵人将茶点搁在紫檀案上便退,莫要惊扰。”
她屈膝应“是”,掌心却渗出冷汗。她曾打点,御书房今日辰时必有一刻的空隙:皇帝去偏殿更衣,侍卫换岗,而礼部南宫家的账本匣,就搁在案头那尊青铜麒麟镇纸下。
门吱呀一声推开,龙涎香混着墨汁的苦气扑面而来。
江离央盯着案上玄底的账本匣,匣口封泥烙着“礼部尚书”,心下了然,漆盘触案的刹那,她左手佯装扶稳茶盏,右手闪电般探向袖袋。
袖中盐引纸滑出半寸。
外头突然炸开小太监的尖叫:“陛下回銮——”
电光石火间,江离央借着屈膝行礼的姿势,将盐引纸沿着匣底云锦衬布的裂缝塞入夹层。
皇帝玄色龙袍的一角掠过门槛时,江离央正捧着空漆盘退到廊下。
她瞥见南宫侍郎捧着新账本匆匆赶来,檐角铜铃又响。
她不敢再回头了,捧着便是要匆匆离去。
步伐有些急,却迎面和一个宫女撞上,对方手中的桃木匣子散落一地。
“奴婢莽撞,不慎冲撞了贵人!”那宫女吓得连忙就要跪下。
江离央抬眼瞧那宫女的样貌,就记得她是嫣贵妃宫里的婢子,不愿多有交集,道:“无碍。”
随即又帮着捡起木匣子里刚散落的物什,一暗色玉珠滚落,她拾起来,就要递给那宫女。
“多谢娘娘了。”那宫女谢过,脚步匆匆就离了去。
待那抹石榴红裙裾消失在月洞门,江离央忽觉喉头一松。紧绷月余的脊梁,挨着冰凉的墙壁,竟品出几分暖意。
暮色漫过安河飘来的雾气,将琉璃瓦上最后一点朱红也洇成了灰青。
江离央回到宫中长舒了一口气,床柱悬着的鎏金香球早该添料了,此刻空转着竟格外悦耳。只觉得一直压在心中的事种落了地,昏昏沉沉地睡去。
原来卸了千斤担的骨头这般轻。
两日后,她听外朝堂上变了天,那日南宫尚书觐见回府,在马车骚乱中“南宫氏密信”从车帘缝隙掉落,被御史眼线拾获。靖安侯党羽同御史当庭弹劾路家私贩盐铁、通敌叛国,出示“密信”与盐引编号记录。南宫礼部尚书凌迟,男丁流放,女眷充官妓,盐业收归皇商。
高热是子夜爬上额角的。
混沌间她望见爹娘在竹帘外晃,她想喊,喉头却涌出大股咸腥。她在梦中见,南宫家族家破人亡,抵着她的喉咙,就是要来寻仇——
不是,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被迫的……
"娘娘这是喜脉!"老太医的声音刺破梦魇。
原来人放下屠刀时,菩萨偏要往你怀里塞块玉。
江离央原先想有亲生骨肉的心愿,似是就这般成了真。
然而好景不长,江离央本是以为感染了风寒,却是许久不见好转,反而病情愈加的重了。
太医又是来把过几次脉,却寻不到病的源头,就当是娘娘初次怀孕,身有所不适,为江离央开了调理身子的药方。
而仍不见好转,太医曾委婉地表示,若是娘娘再如此病下去,恐这腹中胎儿……
江离央生了病,更无法和皇上相见,虽怀有龙嗣,却也是失了宠的贵人,殿前日渐冷落。
"呕——"
侍女慌忙递来的漱盂盛着血丝
宫里头还有传言,道那江贵人腹中的孩子……流年不吉,天煞克母……
江离央只当充耳不闻,卧在踏上,成夜地无法安眠,时常咳了一夜。
那日,江离央只觉得恹恹的,久病闷在殿中,让宫女提上暖炉,就要出去走走。
原来这深宫里,连菩萨给的玉都是浸过毒的。
“娘娘这是要去哪?”宫女问道,“您病还未愈,又身怀龙嗣,太医恐您惊了胎气……”
“就在蒹葭宫殿旁走走。”江离央道,“病太久了,不见阳光,难受得紧,这样对皇儿也不好。”
“小主……”宫女在一旁,似是被说动些许,拿了绒衣披在江离央身上,转身又去取暖炉,“奴婢在一旁扶着小主,不过自是不能在外面走动太久的,且需小心。”
“好。”江离央点点头,有些疲惫地垂眸,“扶我出去罢。”
方走至殿门,江离央又瞧见那几抹晚茶花树。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一年春秋,倒是江离央心境变了不少。
当时那位新入宫的,自以为能安稳的小妃子,如今也入宫一个年头了,她看尽了太多宫中明争暗斗,步步为营,却是如履薄冰,尚且,自己的手上,也算是沾了礼部尚书的血,心魔或许再也挥之不去了。
她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这孩子本是意外之喜,现在倒是不知,到底还算是福是祸,她这一场大病,想必也是这个孩儿惹了某些人的眼,而招来的。
可是江离央一直想要一个孩儿的,她也从来没怪过腹中的小胎儿,有时候也会暗责自己为何没有保护好孩子。
晚茶花枝的雪花落到发丝间了一片,江离央忽然瞧着眼前的光景,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难过和惧怕。
“红翠,红翠。”江离央轻声唤道。
红翠连忙上前:“怎么了娘娘,可有哪里不适,奴婢扶您回去吧。”
江离央未答,而是问道:“怕是还有两月,皇儿就要与我相见了。”
“是呢,娘娘,太医说,看您胎像,兴许是一位小皇子呢!”红翠道,“倒是后,皇上定会升您的位分,再有子嗣傍身,奴婢也就跟着能沾沾您福气了。”
“小皇子和小公主都是我的孩儿……”江离央道,却是一点都提不起精神,苦笑道,“不过,我总觉得,我与皇儿怕是……见不了几面了。”
“娘娘!”红翠眉头惊皱,“您别再瞎想了,您和龙嗣都定会安然无恙的。”
“是吗。”江离央阖上双目,轻摇了摇头,绕着这山茶树,沿墙角一拐,她用发白的手拨开花枝,却有一抹浅黄蟒袍映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