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数据弥散

要让所有人都过上幸福快乐，心满意足的生活，即使对赤城这样高度发达的城市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季禾从小就明白这简单的道理，不管“平等”多么成为这座城市所有居民的共同理念，但人们终究不是平等的。

就拿季禾自身来说，她从出生起身体就十分差，如果她的妈妈不是赤城无限执行董事兼首席技术官季迦，那这个世界，早就没她什么事了。

可是偏偏有些人就是有那个实力逆天改命，不仅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能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季禾的身体改造几乎是和赤城义体技术的兴盛同步进行的，最初技术还不成熟的时候，很多人对义体会有严重的排异反应，短时间内，看似无解。

但季禾的身体状况拖不了，季迦和当时的代理执政官江渚达成了秘密协议，得到了从赤城子宫交付的一批小孩子。这些小孩从被生产出来就是作实验用途，并不被当做真正的人看待，她们像小白鼠一样，为推动义体技术的成熟付出了一切。

当时季禾也很小，对那些事情并不是很清楚，她只记得其中一个，那人和她的HLA抗原匹配度很高，通常在最后，义体器官会先安装在她身上，观察一段时间，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再移植给季禾。

季禾有印象的是自己站在一个窗口，往里面看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但具体看见了什么流程，她实在是记不清了。

再后面，已经是十多年后。那人回来，摇身一变，成了池渊。

这是不久前池渊自己告诉季禾的，很显然，池渊在心里翻来覆去尝了千百遍的滋味，季禾根本一无所知，知道了，也不过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池渊也就笑笑说“没有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之类的。

不过在季禾看来，这确实明明白白的，不是自己的错。

第一，不是她要来这个世界，也不是她要她妈救她，她有什么错？

第二，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当时江渚愿意提供这批孩子给季迦，谁知道她和季迦交换了什么利益？既如此，池渊现在乖乖当着江渚的好女儿，还有什么立场和必要抓着赤城无限不放？

当然，这是季禾的立场，并不是池渊的立场。从池渊的角度来说，她并没有“抓着赤城无限不放”，一切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二人之间再次产生联系，是季禾在赤城无限工作几年之后。

那时赤城无限有款产品被内部测算出存在缺陷，可是它在市场上的流通面已经很广了。董事会天天开会研究，是全部召回呢，还是等出了零零星星事故后，零零星星赔偿。

赔偿那么几个人，比全部召回的成本低得多得多，大部分成员赞同赔偿，只有季迦坚持召回，这才让意见双方不上不下，打了个平手。

悬而未决的时候，当时的D区执政官川流借着“调研”的名义，来赤城无限“调查”了。

川流没什么架子，挺好相处的，但跟在她旁边的那个叫做池渊的人则不同，看起来有些深不可测。

在季迦无意中得知池渊是曾经给季禾测试义体的实验载体之后，心中不详的预感逐渐加重。

事情开始朝不好的方向发展——以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方式。

首先是川流，这个看起来温良和善的年轻女孩，没想到却十分贪财，收了赤城无限高管的一大笔贿赂。这事儿做得不是很漂亮，很快被江渚知道了，将川流连同赤城无限一批人关在了大牢里。

没多久后，川流在牢中畏罪自杀。

这就给了池渊登台表演的机会，她成了江渚名义上的小女儿，着手调查川流受贿案，又牵扯出当时没有来得及召回的那款产品，两件事情叠加在一起，季迦难辞其咎。

好在，季迦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她和江渚是有交情的，虽然在江渚成为首席执政官后，她们的交往已经减少到了约等于零的程度，但毕竟认识了十几二十年。以她对江渚的了解，江渚必然关注着赤城无限目前发生的事情，甚至可能在幕后指挥。

即使川流的事件是悲剧，但有什么必要对下金蛋的鹅赶尽杀绝？季迦觉得这件事还有转圜余地，她约见江渚，亲自来到A区和江渚解释、道歉。

没想到江渚性格和十多年前相比，没多少变化。她将手轻轻一摆表示不提，大有前尘旧债，一笔勾销之势。

两人只在花园中喝了一下午花茶，临别时江渚还让季迦常来坐坐。

季迦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可是她没有想到，池渊，这个尚未站稳脚跟的新任执政官，竟敢公然违抗江渚的命令。

事情并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而被池渊越查越大，直到在赤城无限查出了“军火”。

季迦这才明白，池渊不打算放过她们，不惜鱼死网破。

可是季迦不想和池渊鱼死网破。没必要。

她的方案是，赤城无限高级别管理层，包含她和她的女儿季禾，悉数引咎辞职，由D区政府接手重组赤城无限。

这就相当于把集团白白上交。

很直接地说，季禾不愿意。

季禾认为D区政府也太黑了，池渊在赤城无限查到的是一款自保用的义体武器，威力稍微大了那么一点儿，因为销量好，产量也大，就成了所谓的“军火”。

赤城本身是不禁止企业制售军火的，但首先得拿到一张特别许可证，赤城无限没有那张证。池渊找了这么个由头，就能白白拿走这么大一个产业，心安理得？

季禾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对池渊忌惮到这个地步，恨不得人家咳嗽一两声，自己就吓得把全部身家都拱手奉送了。

毕竟不管怎么说，池渊现在是按照正常流程在走，有什么不认同不满意的，到时候该申诉申诉，该复议复议，法治社会呀。

可是季迦却说，“傻孩子，等人家真正动手的时候，我们还跑得掉？”

季禾虽不情愿，但她一向不会违背妈妈的想法，没有和妈妈多争论。

季迦也没有解释什么，她不想让女儿知道以前的那些事情，将赤城无限上交，让一切尘埃落定就好。

事情按部就班发展着，池渊没有打算对管理人员追责，只是派了一批守卫来查抄那些义体武器。

这时却出了点意外，因为搬运过程中操作不当发生了爆炸，烧死了几个人。不明就里的双方，都以为对方要动用武力，于是冲突升级。

赤城无限以装备精良的义体改造人为主，她们的武装水平甚至不在赤城守卫之下。

混战之中，两边都有伤亡。

但在池渊带着第二批赤城守卫赶来之后，赤城无限就落了下风，这些精英上班族，毕竟不是经过了专业军事训练的精英守卫的对手。

当时季禾在场。

以前的任何事情无论孰是孰非，至少，在这一天，在当时，池渊可以选择控制局面，但她任由这些愤怒的赤城守卫屠杀了反抗或者没有反抗的赤城无限管理层。

不知道是幸运或者不幸——季禾活了下来。

独自活了下来。

她对池渊这人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也明白了妈妈所说的“等她们动手就晚了”是什么意思。

可是，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妈妈不能死而复生。

季禾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态，从赤城墟开始跟在池渊身边做事。

要说她在等待什么机会，好像也没有。要说她抱着点什么希望，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什么。

反正，就这样吧。

她常常想，是否因为自己的义体改造程度太高，连情绪也不像□□那么丰富。在接受了妈妈的死亡之后，对一切更是淡淡的。

前不久，池渊和季禾提到了小时候的事情，季禾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但她心中的反应也就是，“哦，还有这么一件事呢。”

季禾口头上说“对不起。”

池渊口头上原谅了。

大家相安无事，还是一起干活的好同事。

最近这个好同事，已经有两天没有回D区执政公馆了，这在季禾来说还是挺稀奇的。

执政公馆并非官方办公场所，而仅做池渊生活起居用，季禾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有个项目要经常找池渊当面汇报，池渊索性清了一层出来，让她也住进来了。

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这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

昨天是江渚去幽兰剧院看戏的日子，池渊很早便出发去了C区。本来最迟，到了晚饭时分也该回执政公馆了，可是季禾根本联系不上她。

季禾一想到自己在等她回来吃饭，就觉得想笑，这算什么？

只是因为季禾习惯在吃饭的时候顺便汇报工作，可以减少与池渊的见面，倒像是在专门“等她回家”一样。

到了很晚的时候，季禾给跟着池渊去C区的政务官发了条消息，问，“今天不回？”

她想，不回就太好了。

谁知，她们不是不回来，而是根本不回她的消息。

要知道，这个勤劳的政务官连睡觉都在回消息……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禾心想，那就太好了。

想是这么想，还是派了些人去幽兰剧院打探情况，这一去才知道，那一整片都进入了封锁戒严状态，看起来不仅发生了事，还发生了大事。

C区守卫说相关事项涉密，无法告知，请D区静候消息。

那就候吧，候来候去，候到了凌晨四五点，天快亮了季禾也没有睡着。

失眠对她来说已是常事，早就习惯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静观其变就好。

季禾将身体的储能放空了95%，进入一种极度亏能状态，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