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萧关并没有昏倒太久,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脖间隐隐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明几许又坑了他一次。
他转了转脖颈,垂着眼,深色莫测,没人能看清他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深吸口气:“真是阴沟里翻船。”
他的话音有些哽塞,像是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可时间不等人,他站起身体就要出门,转身之前,眼角余光却瞥见身旁小桌上有一样东西,他顿住脚步,回首看去,那里静静搁着一个长条木盒,木盒中,他方才送给明几许的植物正安安静静躺在其中。
才被挖出来不久,泥土中的水还未干涸,每一片叶片、花瓣上都闪着水润的光,鲜活动人。
雁萧关却欣赏不了它的美丽,他抬步往外走去,一步、两步,脚步越来越慢,最终,他猝然回身,过去一把抄起木盒,将盒盖盖上,又干脆一把塞进了怀中,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踏出房门时,雁萧关抬眼往四周扫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在期盼什么,明几许和思雅早已不见影踪,怀里沉甸甸的长木盒中还放着他采回的花,连根带土一样样都真实存在,种种都在提醒着他,明几许走了。
他尚来不及辨清心头的复杂思绪,身后就有哭声传来,哭声沉闷虚弱,他蹙着眉,绕过窝棚外的大石转了过去。
眼前所见让他彻底摒弃了心头杂念,眼前的位置极为隐蔽,位于大石后的缝隙中,往里延伸而去,越来越宽,最里面形成了类似山洞一样的存在。
面积虽不大,却勉强能容下十数人,此时在山洞最里面,正有一男一女跪倒在地上,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哀哀哭泣。
雁萧关本是随意看过去的视线蓦地顿住,那名女子他看着眼熟,他眼中闪过一抹沉思,倏然,官修竹的面孔在他脑中浮现,他当即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的眉眼居然与官修竹有些相似。
再看地上的人,头发花白,面孔被挡住,看不真切,可他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他大步走过去,还未走近,就见躺在地上的人猛地咳嗽起来,数声过后,一口血喷在地上。
“爹。”女子悲泣。
这时,一旁一中年男子连忙走了过去,跪在地上把着病人的脉,好半晌,他摇了摇头:“官大人已病入骨髓,我带进来的药亦已用完。”
说完,他摇了摇头,在旁人悲痛欲绝的眼神下沉重说道:“老夫已无力回天了。”
虽然心中早已预感,待听到大夫下了论断,众人也止不住悲从中来,瞬间,山洞中哀哀哭泣声响成一片。
雁萧关想起什么,抬手往怀里探去,触到木盒时,他动作停顿片刻,才往里摸去,那里有一个温润的药瓶。
想到进山前明几许将药瓶扔给他时所说的话,雁萧关定了定神,此时唯有死马当活马医。
他走过去,一把将挡在官相旬面前的人提开,倒出药丸往官相旬嘴里塞去。
“你……你是何人?你给我父亲吃了什么?”
因为他突然出现而震惊原地的女子看见他的动作,立即反应过来,上前就要拉住他。
雁萧关将药瓶收回怀中,回身看了山洞中众人一眼:“乃是医治疫病的药丸,方才大夫既然说已回天乏术,不妨试上一试。”
女子愣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他侧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问道:“官修竹,诸位认识吗?“
想到什么,女子眼前一亮:“你是小弟请来的救兵?”
雁萧关点点头:“正是官修竹求我来救诸位。”
山洞中的人登时欣喜若狂,连忙就要过来,倒是女子身边的男子颇为冷静,先拦住了其他人的动作,看向雁萧关,拱手拜了一拜:“还不知足下身份。”
雁萧关没有隐瞒的打算:“吾乃当朝厉王,雁萧关。”
在山洞中人瞪大的双眼下,他继续道:“此次乃是为了赶往封地交南,途经青城时见官修竹和种略红被人追杀,无意救下他二人,才知青城发生的事情。”
他给了众人一点时间冷静:“现下苏六奇已引颈受戮,他的同党也被关押在牢狱中。”
一旁一个躺着的男人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的挪到雁萧关身旁,顾忌不了他的身份,拉着他的衣衫下摆,眼巴巴问:“真的?你真是来救我们的吗?”
雁萧关看着他苍白羸弱的面容,没有退开,半蹲下身将他扶起靠在山洞壁上:“我出现在此,自不会是拼了身家性命不要,只为了欺骗你们。”
“啊啊,”男人似哭似笑,或许是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口中发出嘶声哀鸣,眼角却没有湿痕,可没人怀疑他近乎癫狂的模样乃是假装。
女子走上前,将他扶起靠在肩上:“二弟莫怕,厉王殿下来救我们了,你和爹爹都不会死了。”
能在此种境地还能撑着身体照顾亲眷的女子,性情当然无比坚韧,只是说到此处,女子眼角也是止不住的滚下泪来。
官二公子停下哀鸣,眼中闪过恨意,嘶声道:“还有那老贼子,他就该千刀万剐。”
雁萧关任由他们发泄心中恨意,看向再次为官相旬号脉的大夫,走近低声问:“如何?”
大夫放下官相旬的手,站起身,先是拱手行了个礼:“禀殿下,官大人脉象已不如方才紊乱,再过片刻,他应能转危为安。”
他说着,面上露出一抹犹豫神色,抬眼看了看雁萧关,又垂下眼去。
雁萧关将他扶起身:“大夫还请直言。”
大夫笑了笑道:“方才王爷所说的种略红乃是草民的孙女,不知她现下如何?”
“自然安全无恙。”说完,雁萧关笑起来,“说起来,今日还得多亏她与官小公子,我们才知山外盗匪的行动。”
大夫面露激动:“那就好,那就好。”
他察觉到眼前的雁萧关并不如他所想的高高在上,犹豫片刻后又道:“王爷可否将方才的药丸让草民一观。”
雁萧关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变化,在其他人发觉之前,他很快将怀中的药瓶递给了大夫。
大夫珍之重之地接过药丸,拿去一旁细细嗅闻,同时,地上的官相旬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听见雁萧关方才所言,转过头来看着雁萧关,神态虚弱至极:“王爷。”
对官相旬这样的好官,雁萧关是敬重的,他过去半跪在地:“官大人可还好?”
官相旬虚弱的点头:“此前还曾惋惜不能与王爷一见,未曾想在这个境地,反倒如愿以偿。”
他的感慨只是一瞬,随即因病而浑浊的眼神中冒出一抹让雁萧关完全忽视不了的光来:“王爷真是来救我们的?”
雁萧关没有不耐烦,冷静的再次重复:“我乃当朝王爷,得百姓供养,自然不会放弃任何大梁朝的子民,官大人不必怀疑。”
他沉静的神态透露着毋庸置疑的意味,山洞中的人彻底放下心来,他们早已走投无路,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希望,就算是假的,他们也别无选择,更何况雁萧关姿态笃定,让他们不知不觉的对眼前人升起了一抹信任。
官相旬长舒一口气,明几许给雁萧关的药确实有用,不止将他从临死的关头拉了回来,他甚至还生出了些气力,看着雁萧关询问道:“不知王爷有何计划,我们定会配合王爷行事。”
雁萧关站起身,视线在山洞中巡一圈,将每个人面上的希望挣扎尽收眼底:“想必诸位也知此地地形易守难攻,现下天坑外夹道中守着一千匪盗,而进到天坑中的只有四……三人,若是让匪盗杀进来,我护不了这么多人。”
雁萧关对自己的武力胜有信心,可他并不自大,山外一千匪盗,不论武力,匪盗的人头都能将他三人砸死,更何况,他们还要顾忌着此处无数百姓。
听他此言,众人眼神暗了暗,不等他们说话,雁萧关又道:“我手下有五千兵士守在山外,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杀入夹道。”
官相旬不愧是执掌一府的郡守,当即明了他的意思:“王爷是想让我们配合王爷手下兵士里应外合?”
雁萧关点头。
没人有异议,就如雁萧关所想,为了自身性命,还保有理智之人自然知晓该如何行事。
雁萧关抱臂站在一处石块下,神情波澜不惊,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陆从南与大柱。
三人汇合时,陆从南曾询问过明几许的踪迹,被雁萧关忽悠过去了。
明几许如何此时已不再重要,看着站在高处被搀扶着的官相旬,听着他虚弱但坚定的话语,底下尚能起身的百姓有的抱头哭泣,有的面露惊喜,却都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恨不得在地上随便捡块石头就跑出去同匪盗拼命。
在听见来救他们的人乃是何人时,无数的目光向着雁萧关投了过来,又在官相旬的劝导下抑制住上来跪地哭喊的冲动,只余满腔感激。
大柱抬头望了望天,有些担忧的道:“王爷,那只小鸟能将消息送到兄弟手中吗?”
他还是不大放心,虽说当时在城墙上已见过小鸟送信的一幕,可此时正是关键,万万不能有失。
陆从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就是你出错,它也不会出问题。”
大柱觉得自己似乎是无端被陆从南鄙视了,可他又没有证据,只得悻悻住嘴。
幸存的百姓们终于冷静下来,在官家人的指挥下,将还留有一口气的百姓安置在了一处。
一个看上去孔武有力的汉子走上前,朝百姓们喊道:“不拘是木棍还是石头,都去找个趁手的,到时不管其他,只管听命于王爷动手便是。”
官相旬走到雁萧关跟前:“那是随我入山的护卫,也多亏他们忠心耿耿,才护得我一家仅剩几口人性命。”
他眼中悲痛一闪而逝,在雁萧关的眼神中,他挥开搀扶她的女儿,郑重的弯腰深深一揖:“此番救命之恩,老夫铭记于心。”
他身后站着方才还混乱不堪的百姓,一个个提着不知从哪儿来的粗如男子手臂的木棍,还有尖锐的石头,个个面露杀气,闻言却同时跪下身去,深深拜倒:“救命之恩,铭记于心。”
就算是再无动于衷的人,看到眼前一幕也会动容,更何况雁萧关本不是无情之辈,他看着官相旬笑道:“此时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待将诸位成功带出去,再说这些不迟,到时官大人可定要备上一桌好酒好菜。“
“久闻青城美酒醇香,这些日子尽跟苏六奇那老东西你来我往了,我还不曾享用过呢。”
官相旬哈哈一笑:“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