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隔着一段路,大约有一两米,不远又不近,足够看清对面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又足够看不清隔着肚皮的人心叵测。
“打算分道扬镳?”
“你揣着我的秘密,也算捏住了一个把柄,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魔夜换一个人……”
冷沦靳淡淡地笑了:“换一个人?还有这好事,我现在就想换,给不给?”
……情。
雷伯恩纠正道:“不是人,是人情。”
冷沦靳油盐不进:“那我用人情换人。”
雷伯恩:“我的人不贱卖。”
那你为什么贱卖你自己?
冷沦靳几乎要冲口而出,为什么在来梵皇的路上,你那么贬损自己?你知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在别人心里,那是一个多么贵重的人。
雷伯恩似乎叫他的目光烫着了,略带仓促地移开视线,盯着脚下的雪地:“趁我还心情不错,快走吧,再晚一会儿我变卦了,就由不得你了。”
“我们谈谈。”冷沦靳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他的手腕,“别想三两句话把我打发了。”
雷伯恩没想到他有这么个举动,身体的反应快于思考,竟没甩开他:“谈什么?”
冷沦靳举起抓住的那只小臂,凭证似地在雷伯恩面前晃了晃:“谈个恋爱。”
雷伯恩差点以为自己聋了。
“稀奇,我听了什么?诡谲首领铁树开花,想谈恋爱了?”雷伯恩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咳了好几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找老婆找我这儿来了?不能吧,我给你什么性暗示了?是我引诱你吗?我向你说过好话吗?你应该知道,我不相信任何人。”
冷沦靳沉下脸。
“外面的人都在骂我,我也觉得自己挺狠的,不把人当人看。当然,也不求谁理解,我天生缺乏同情心、同理心,对人耐心极度有限,多巴胺和复合胺分泌异常,额头上还有一个隐形的该隐标记,随时会发疯,你最好少在我眼前……”
雪垛子微微作响,雷伯恩狠戾地一回头,在冷沦靳把他拉到身后之前,一个瞬移拽出了那个偷听的耳朵,头一歪,指尖轻轻一擦,一团幽蓝色的火苗怼着那人的脸烧了过去,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惨叫,雷伯恩松开手,冷静到近乎冷酷得掏出一条手帕擦拭着每根手指,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冷脸挪开了视线,帕子恰巧落到了那人身上,将惨不忍睹的脸盖了个正着。
十几秒的功夫,那家伙好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已经不成人样儿,浑身赤黑。
艾萨克嬉皮笑脸地从树后钻出来:“不好意思,打扰二位雅兴了,立马滚。”说完,腾空提起那只黑鬼,一溜烟儿地不见了。
雷伯恩把手插回大衣口袋,语气仍淡淡:“看到了吗,我就是这么个人,你还要跟我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吗?”他扭过头,眼底没什么笑意,问,“你敢吗?”
满身都是枷锁,周遭遍布眼线,背离不了既定的命运,连糊涂都难能可贵,放纵什么的更是痴心妄想。
冷沦靳心口喷薄欲出的岩浆被一铲子开尔文温度的坚冰浇了个落花流水,剧烈的化学反应后,急遽冷却下来。
“别装了冷沦靳,你来梵皇的目的也不单纯。”雷伯恩毫不留情地说,“明着找掌握暗羽之力的人,私下也想为了报复,断我一根筋骨,再顺道试探试探“暗羽之力”是不是我放出来的。”
在艾萨克“伪装者”的身份没有揭露时,失去他,理论上断了雷伯恩一条好用的左膀右臂,尽管他未雨绸缪,早跟艾萨克“离心”,但追随多年的下属骤然反水,说一点儿不伤筋动骨是不现实的。二人决裂时,雷伯恩官司缠身,且因为自身原因没有亮明身份,自己的事还不够烦的,又驭下失策,加上九都步步紧逼、费尔德推波助澜、古铁雷斯黄雀在后,诸此种种就够他喝一壶的。
“你将计就计的本事很厉害,斗兽场那一面之后估计就有底了,拿到告密信、再加上我给你的提示也差不多能猜出来。怎么,发现我一直在蒙你,你的计划泡汤了,苦干一场,失望吗?”
雷伯恩嘴角漾着一个狡诈的微笑,故意不去理会话里的纰漏——冷沦靳如果真想下手,大可以跟费尔德、古铁雷斯蛇鼠一窝,在摸清艾萨克假意投敌后放出这颗炸弹,引爆效果一定非常出彩……
可惜他没有。
雷伯恩笑意微收,眼神变深。
这下轮到冷沦靳笑了:“说,怎么不继续说了?我应该很失望才对,跑死了骆驼累死了马,连粒芝麻也没得到,我图什么?”
雷伯恩在原地一动没动,冷沦靳却仿佛扒开他的皮囊,窥探到他的心后退了一步。
“冷沦靳,我是你不幸的根源。”
满身都是枷锁,周遭遍布眼线,背离不了既定的命运,连糊涂都显得难能可贵,放纵什么的更是痴心妄想。
他好像一个深处冰河的人,往上是够不着的天边浮云,往下是无底的深渊,往前、往后、往任何一个方向,都是群狼盘踞,四面楚歌。
一片细碎的雪花从枝头落在雷伯恩眉眼上,雷伯恩皱了皱眉,没管。
雪片要化不化地融成了一滴水,冷沦靳不着边际地想,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让人疼呢?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钟的吻,是一大堆孩子,也许真的是这样……”冷沦靳顺势把下句话里的“莱斯特小姐”改了口,“可是凯邦迪克先生,你知道我是怎么认为的吗?难道我也认为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听到尾句的反问,他抬起眼皮。
“不,我认为爱是我永远尊重你的一切,包括所有你自认为的不完美。”
尽管在我这里,那并不见得是不完美。
雷伯恩默立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下一刻他缓缓竖起食指,对冷沦靳作了个“嘘”的手势:“靳先生,发乎情,止乎礼。”
你说你爱我,你爱我什么呢?残损的□□,溃烂的灵魂,丑陋的皮囊……还是一张阳奉阴违的嘴脸?
说这话时,他像索多玛的罗德一样,连头也没回。
冷沦靳望着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回想起那一晚忧郁的小王子在月光下吟诵的诗歌。
“阿南,你还记得那首诗吗?”
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没人回头。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前面的人忽然抬脚,毫不拖泥带水地往前走去。
“……不是生与死,”冷沦靳一直注视着那个背影,“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我爱你,而你却不需要我的爱吗?
雷伯恩踩着积雪,慢慢追上走在前面的诡谲众人,冲他们打了个招呼,跃过肖故时,补了一句“天亮前记得让你们首领还东西”,说完又独自往前走了。
还是没拿到。
那块有刻痕的表……还是没拿到。
北风灌进裤管和衣领,雷伯恩哆嗦着呵出口白气,紧了紧大衣。
不过没关系,明天日出前,他总有办法拿回怀表,如果冷沦靳耍赖不给,他不介意动用一点“非常规手段”,只是……
雷伯恩迅速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只是旧事重提,是件耗费心神的事,冷沦靳知情识趣,大概不会走到那一步,否则对过度回忆的人而言也算一种负担。
他不想知道什么是激情,不想要产生强烈的感受。
敦实的雪被在月色的铺盖下,闪着银白色的光辉,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不远处的道边,零星的火光一闪而灭,好像是在抽烟。
雷伯恩伸手一拍,吓得艾萨克舌头差点给咬掉。
“偷着抽,怕人瞅见?”雷伯恩搭上他的肩膀,眨眼间又翻出了那张对外的人皮。
“怕什么,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艾萨克咬着烟嘴儿,舌尖还疼着,“老大,你怎么走路不吱声呢,吓我一跳,还以为没收拾干净,漏了个大的。”
“去了趟曹营,胆儿变小了、警惕心也低了?”雷伯恩顺嘴跟他贫了一句,紧跟着话锋一转,低声问,“都处理了?”
“嗯哼,也不看看是谁出马,对吧小七?”艾萨克刮了刮冒头的绿鬣蜥的下巴。
雷伯恩看了那绿家伙一眼:“它舌头怎么样了?”
费尔德受他跟……那个人接吻的刺激后,马不停蹄跑来夜袭,为了逼真,艾萨克的蜥蜴被他用碎玻璃片扎穿了舌根,雷伯恩还记得这茬。
艾萨克一扬下巴:“小七,把你的金刚舌头给首领瞧瞧。”
之后,绿鬣蜥殷勤地从一边肩膀跳到了离雷伯恩近的另一边,用一种十分下流的方式向公爵大人递交了检查报告——它顶着被揳死的巨大风险,舔了雷伯恩一口。
雷伯恩:“……”
艾萨克没品地哈哈大笑,事后姗姗递过一张手帕。
当事人顶着一脸爬行动物的粘液,居然没把毒蜥蜴打飞,艾萨克察言观色,好似随口一提:“你今晚心情很好?竟然没跟小七计较。不过也不像,一般你心情不好或者是想事儿的时候走路才没声,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能对你先生提的?”
雷伯恩擦完涎水,眉头微微一挑,把手帕扔他怀里。
某人知道自己不小心踩到雷区了,依惯例,要么及时闭嘴,要么转移话题,可能是今晚心理作怪,无来由地怂恿他继续问点儿“沾边儿”的问题:“你明明一直很怕我养的毒物,为什么还让它们接近你?”
雷伯恩反问:“所以你明知道我不太喜欢你的这些小家伙,为什么还让它们接近我?不怕我一个心血来潮弄死它们?”
艾萨克张了张口,没发出任何声音,因为答案太过于简洁。
一个连血亲都厌恶的东西,没有任何活着的价值,只有对其他人不断释放尖牙和毒素,才会被不断驱赶、甩开,毫无留恋地走向原来没有概念偏差的道路——也是正统的道路。
而在这条任重道远的大道上,他所受到的全部恩惠,都说成是施惠者迫不得已,假如这些恩惠太过显著,无法否认时,他转而会认为自己的剩余价值微微提高了,有待剥削。
旁边的人似乎叹息了一声,掌心按着额头,失笑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艾萨克瞬间清醒,一挑他下巴:“美人儿啊。”
“滚蛋。”
雷伯恩拍开他的爪子,兀自走了。
艾萨克“啧”了声,搁后面喊:“是不是在外面有主了,跟我们都不亲了……”
“辛苦两位,让你们沦为马车夫,我简直于心不忍。”
雷伯恩没走多远,迎面碰上回来复命的乔托和赫德森,身后安稳停着几辆马车。
雷伯恩一耳朵听九都那帮找事的家伙们的动作,一耳朵听线人的来历,脚步缓下来:“乔伊斯家族?”
赫德森:“是勃朗特夫人的母族……”
雷伯恩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打住:“记得,勃朗特的亲妹夫,近些年在十一氏族手下效力,貌似干出了点儿名堂,蛮受詹姆斯器重。”他凉凉一笑,“死人不报仇的话是不会安息的,可以理解。”
雷伯恩回头,看到了慢慢跟上来的艾萨克,从他身上一扫,又看往山下,一个人形的黑点跟另一团稍大的黑点汇到了一起,雷伯恩收回目光。
等冷沦靳和其余人追上来,雪地上只剩下两辆马车和远行的车辙印。
肖故觉得周围的气压低了下来。
“冷……”
“冷”字后面的话没开口,冷沦靳耳朵一动,一把拽过肖故,带着他闪向一侧。
一阵急如星火的能量波旋即炸在了他们原先的位置!
里德稳稳落在安全区域,迅速判断敌方:“首领,是拜得维托的人!”
冷沦靳吃了一嘴雪水,恶声恶气地吐掉:“操他妈的,趁人病要人命是吧,老子今天陪你玩玩儿,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雷伯恩正在假寐,车外地动山摇,大雪压松,刀光剑影从吹开的帘隙里折进来,在他的脸上划开一道白色的刀疤。
阿尔文用戴着锆戒的手似有若无地碰上他的脸,轻声诱哄道:“好孩子,睡着了?”
下一秒,被碰过的人猛然睁眼,朝他的胸口踹去。
阿尔文朗声大笑,游雾一般消散在车门口,熊熊火焰迅速从车门灼烧起来,缰绳断裂,马匹嘶鸣一声,落荒而逃,华贵的马车飞速燃烧,剧烈颤动了几下后,即刻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