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光依然红得耀眼。
光洒在尼尼微的尖顶房屋上,河面升起湿气,雾气氤氲下,整座城邦笼罩在欢腾的红布里,姑娘的头上戴起鲜花与枝叶,街道旁挂起铃铛,亮起一盏盏小油灯。
夜晚降临后尼尼微变得更加热闹,面具摊附近也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各式各样的面具被挂在木质框架上,在反射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摊前络绎不绝,许多对男女身着明亮颜色礼服对面具评头论足,富丽的马车在摊旁停留。他们的服装同今早陈了了见到的大多数市民都不同,风格也各异,看上去不像全是本地人的样子。摊主热情地招呼着。
陈了了从他们身旁默默穿行过去,看向摊铺。摊铺上的面具大多都是带有鲜明的身份象征,有的看起来像是富贵的王侯,有的则仿佛是温和的骑士,翎羽与鲜艳的绒毛点缀其间,木制的底料上一层薄釉闪闪发光。
颇有种角色扮演的意味。
陈了了挑了个看起来比较顺眼的白色款式,说是面罩不如说它是一款眼罩,主要遮挡部分是上面部,两边都镶嵌着白色的羽毛,摸上去毛绒绒的,看起来也自带柔和气质。
“你觉得这款怎么样?”
安格蹙眉打量两秒,刚要开口,就被摊主热情的介绍打断。
“好眼光!这是天使样式的面具,格外适合您这种长相柔美俊俏的女子,您带上一定冠绝整场宴会——哦,差点忘了这位先生,”摊主两眼眯成了月牙,咧着嘴将另一个银色面具拿了过来,“这是圣骑士的,圣廷的骑士总是守护着天使,先生,这两副面具可是绝配,不如一对一起买走,宴会上戴在一块,我打包票大家一眼便看出您二位的关系了!”
安格挑了挑眉,看了陈了了一眼,没理会摊主的,似乎打算看看陈了了会怎么面对这个场面。
陈了了表示自己并不想面对这个场面,希望摊主能把话语权全权交给安格。
可惜摊主没有遂他的意。
见安格没理会他,他转而又朝陈了了推销:“哎我错了,是我的问题,该让小姐做主的,您看,这面具,您和您这位先生,多么相配,买一个吧!”
陈了了躬着背,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他如果跟安格相配,想来植物都能下崽了。
……好像不能这么说,这世界的植物貌似真的可以下崽,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个繁殖形式。
眼见着摊主愈发热情,话语炮弹连珠一样砸过来,重点强调的无非两件事,一,他俩郎才女貌,二,他俩万分相配。
陈了了作为郎才女貌中的女貌,很是无奈。
他又不是真实的怀森特夫人,不能擅自做决定,遂只能抓抓安格的袖子,辅以眼神暗示。
还没有暗示几下,他就听到周围一阵轻笑,一抬眼,只见几位贵妇人站在旁边,以扇掩面,只露出揶揄的双眼,陈了了看看她们,再看看自己抓着安格袖子的手,下意识放开,结果贵妇人两眼一眯,躲在扇子后头,颤得更开心了。
陈了了:……诸位姐姐听我解释。
好在安格似乎看够了乐子,没在放任情况恶化,开口道:
“不用了,谢谢,这两个就好。”
陈了了感觉自己缩回的手还没放好位置,就又被抓住,然后整个人被提溜往面具摊周围。
他看到安格蹙着眉,一手抓着自己,一手付了钱,随手从面具摊上拿了个黑不溜秋的面具,大步流星地离开。摊主原本还想追逐,但点了点安格留下的钱,脸上再无虑色,笑盈盈地继续做下一单生意。
大街上的欢笑与繁华在陈了了耳边略过,过了好一会儿速度才放慢下来。
“……呼。”
陈了了太久没这么快走路,一时没适应,大口喘气。
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又在旁边发出噪音。
“喜爱凑热闹的结果就是,‘小姐格外适合’‘小姐真漂亮’‘小姐您真的不买吗’。”
安格将方才摊主的话语腔调学了个四五分,依然闲庭信步,与仓鼠之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我一开始也并没有打算穿裙子。”
陈了了觉得自己最开始对安格和坎卡佩的关系判断并没有出错。
他确实适合当坎卡佩的父亲,哪怕在生理意义上,否则无法解释他的学舌技能为何如此高超。
他冷漠地被安格揪着往前走,脑子里勾画出安格的脸,然后想像如果他是一只鹦鹉,会是什么样式的,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最后还是构建出一只脾气暴躁颐指气使的恶龙。
这导致走到礼堂前时他还沉浸在勇者斗恶龙的剧本里,不可自拔,差点撞上礼堂前的高大石柱,安格一手将他摁在了原地。
“别撞到了。”
陈了了骤然回神,第一时间看向面前幽深的走廊入口,忽然感到十分安静。
入口处的大门的样式像他曾见过的一些法庭,又类似古罗马建筑,两根高而厚重的圆柱撑起长条上沿,区别在于此处正中悬着一枚太阳的符号,太阳之内,立着一只竖瞳,与其对视,仿佛它便在看着你,马上就要审判你的罪行。
“别看,那是教廷的标志,所有大型礼堂门口都有,教廷的人给它施法,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的心智。”
安格细微的声音传进鼓膜。
陈了了眨眨眼,正如刚刚感到安静一般,又如同闭塞的耳目忽然打开一般,周围花花绿绿的色泽和嘈杂的人声忽然开闸一般潮涌而至,陈了了这才发现周围根本一点也不安静,人潮汹涌,大家都穿着华服,载欢载乐,准备前往赴宴。
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原来教廷的法术,是可以做到令人只看一眼,便迷失神智的吗?
“不过是点简单的小法术罢了,只是令人服从教廷的心理暗示,你只需要跟着我走就行,里头人多眼杂,就这样交流就行。”
安格的话语似乎声穿过耳膜到达神经,然而他分明没有张嘴。
陈了了明悟,这是前几日他给自己的一本魔法教材书上的传音秘术,运用起来并不复杂,只需要以秘咒为依托,链接同有交流意愿的二者即可。
当然,可能因为安格比他强很多,所以可以无障碍地强行单方面跟他交流。
“这样能听见吗。”
他尝试了一下自己的学习成果,看到安格目光有所反应,他不由得有些激动,这在上辈子可是从未体验过的事,要是从前就学会了这种技能,那么想必在各种应试场合……咳咳,想歪了,作为优秀学生,他怎么会干考试传音这种事呢。
必不可能。
只是,在大庭广众下,两个人并肩而行,仿佛末路,私下却沟通着他人丝毫不知的事情……这种感觉,确实刺激。
陈了了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有些快,他不知道自己跟着来这个宴会究竟要做什么,但总觉得,带有教廷圣章的大礼堂、如此隐秘的交流方式,太像电影里常见的间谍潜入场面,他既不安,又略带一丝激动。
说起来,那个太阳圣章的图案,好像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来着?
“您好,请您戴上面具再进入,这是为了狂欢会的氛围。”
穿着一身坠地白袍的教士站在走廊的尽头,提醒着来往客人。
身边人递来一副面具,陈了了没注意款式便直接戴了上去,然后顺利地进了会堂。
“愿主保佑您。”
门在身后闭拢,陈了了依然沉浸于方才的问题,他总觉得很快就将把线索从脑海深处揪出来。
带着眼睛的太阳……教会……太阳……
啊。
他的目光忽然明亮,记忆中那粗糙的形象同门栏上精细雕琢的纹章缓缓重合。
曾在安格家中看过的绘本,那上面的太阳,不就是这样一幅形象吗?
在绘本里,太阳用光辉遮蔽了月亮,然后给予众人光明的权能,他记得最清晰的就是太阳降下神使预言的那副画面,硕大的烈阳高高悬挂于高空,竖直立起的眼睛正对着哭泣的人们。
当时他将绘本当做童话书来看,如今看来,却是个宗教故事。
回家后,再找机会把绘本看完吧。
安格领着他坐到了一边的座椅上,这里的座椅并不多,大多数人们也更乐衷于站立,或是同熟人闲谈,或是同陌生人搭讪,或是待在长餐桌旁品尝食物,总之不会闲坐着;最中间是个巨大的舞池,现在乐曲还未播放,无人下场;楼上还有两层,有帘布包围,能看到有房间的分割,应该是类似包厢的地方,帘布内人影绰绰。
一片嘈杂里,安格的坐姿就显得格外突出。他坐得相当端正,一动不动,竟然也没有人注意到,陈了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周围人施了什么“我不存在”的暗示。
陈了了看着对面餐桌上的甜点,感觉肚子有点饿,他肚子一饿,就更容易分心,分心着分心着,耳朵就更加灵敏。
于是虽然他盯着甜点,却已经听遍了周围十来米内的所有八卦。
不得不说贵圈真乱啊,他光是坐在这里就能听到贵族小姐想和管家在一起管家却和贵族少爷跑了、xx伯爵在他的后花园里又养了几个、xxx夫人这次又去xx酒馆和xx幽会,甚至有xx伯爵的夫人和情人携手私奔的情节。
伽伽林人的表达能力足够强,听起来绘声绘色,陈了了津津有味,感觉看着甜点也不怎么饿了。
他打了个哈欠,正打算转移注意,看看安格的状态,耳朵却清晰地从纷扰的声音海洋里捕获了一段对话。
“你们听说蒙颂的魔鬼杀人事件了吗?”
“不是恶魔杀人事件吗?”
“恶魔或者魔鬼,谁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恶鬼呢?听说奥艮地伯爵从蒙颂拍卖行出来以后,就失踪了,最后见到他的人是他的车夫——看到他被玫瑰串在花枝上,全身的血都流干了。”
“什么!那车夫呢?”
“车夫自然是屁滚尿流地跑了,不然还哪有我们知道真相的份?据说奥艮地当夜拍下的那个展品,被蒙颂拍卖行称为恶魔,会跟人做交易的那种……他们都猜,是不是奥艮地跟魔鬼做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交易,然后作为交换,恶魔拿走了他的命——他这可真算花下死了!”
陈了了:……
这故事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