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是疼醒的。
他唤了两声苻坚,来了两个侍女小声说陛下同阳平公赵公打猎去了。慕容冲不理会,只催促道:“你们俩来给我揉一揉左腿,抽筋了。”
怀孕的滋味是当真不好受,若不是这一世人人都对男子生产屡见不鲜视为寻常,他恐怕是死也不会留下这个孩子。等到腿上的痛觉消失后才叫人扶着洗漱一番,用了午食。
因着大家都知天王进了林子,王帐里只有贵嫔。天王的坤泽能避则避,故而一直未曾有人来扰。慕容冲闲来无聊又把自己的金刀拿出来反复擦了擦,用磨石锋了锋刃,听到帐外有脚步声,便连忙收了刀掖在袖衣里。
“夫人,是平阳太守。”
“叫她进来,备些花茶。”
“喏。”
清河进帐直接大咧咧坐了下来,盯着他上下打量:“肚子这么大了,怎么脸上的肉不见长?”
“食不下咽的,能长什么肉?”
“怎么说也是你自己孩子,心放大点。”
慕容冲知道她在说表面话,于是挑开话头:“平阳怎么样?”
清河抿了口花茶,道:“秋日过去就是冬了,买了些羊蝎子,去了去虫,就指着它们过日子呢。”宫女多文墨不识,清河说得轻快。
羊蝎去虫,得一羯字。慕容冲会意,对侍女道:“还有酸枣吗?我又想吐了,你们去给我再摘些来吧。”
清河听脚步声走远,又说道:“你说的平阳那块田我也买了,且看了看,上党到下邳中间那块也有处好地,合着铁器铜具一并买了。”
慕容冲默了默道:“你真有钱……”
清河朝他绽开了个灿烂的笑容:“谢谢你那便宜夫君吧。苻坚给你的那些金银器我换了银钱托人去幽州包了马场,挂在匈奴人那儿,春冬再卖马给他的军属——我算是明白为什么咱爷爷那时候非要和宇文部挣河北草原那块地儿了。兵马当真是赚的多!等这段时日过去,我再托三哥往长安开一道金号,匠人已经在寻了。到时候把你那些不用的金饰给融了再塑,再叫苻坚去给你买。”
慕容冲没她那么大胆,听着她净琢磨拿苻坚的钱去坑苻坚的钱便有些想笑:“等你到七老八十就是下一个叔爷爷。”
清河谦虚道:“叔爷爷是经商的鬼才,我是比不得。”转而又问他:“除了两千羯人我还收拢了八千族人。你一开始想怎么做?”
慕容冲便知晓了她多买一块儿地是做什么用了,“你不是已经算到了么?”
清河点点头:“半军半农所以才好军功授田,看来你当初还是跟着四叔学了点东西的——孩子都七个月了,多注意着饮食,后宫里没同谁生出什么龃龉吧?三哥今儿个也进林子打猎去了,我昨儿打过,他特地叫我来看看你的。”
慕容冲也听见外头又有脚步声,也不见怪清河突然转了话头:“他怎么前两天不自己来看我?”
清河调笑:“也就今日天王进了林子,放陛下在你旁边,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寻你?”
王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圆脸的宫女用布巾包着二十来个酸枣进来,“夫人,找着了一些。”
清河站起身接过道谢:“辛苦你们啦,贵嫔近来身子重,还得多托你们细细照看,他是个锯嘴葫芦,我这个姊姊还得替他谢谢你们。”
她说话一向含着笑弯眉,看起来极是亲切和善。加之貌如春花艳李,叫人一看就移目不得,小宫女噌的红了脸,磕磕跘跘半天才道了句:“这是奴分内之事,大人您放心吧。”便连忙退出帐去,一想到清河便只剩她的笑脸,哪儿还记得她都说了什么话。
清河走后没多久,入夜前,慕容暐又来看了看他。直到过了夜食,苻坚都依然没有归来。入林野猎一日无归属常事,只要带足物资便可。况且他同两位宗室一同入林,随行者众,慕容冲不做多想,便要自个儿上榻入眠去。方挨着枕头,想起来早上男人走时并未带任何帐子里准备的干粮,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琢磨到苻坚那个突然蹦出来的幼弟,静了许久,而后突然一个激灵从榻上爬起来,怒地一夜未眠。
次日天亮,慕容冲自个儿换了一身利落衣裳,备了壶水与些许干粮,坐在帐子里等着。果然不过多久帐外哗变。
参与野猎的臣子多在天亮时分入林野猎,这个时候帐子里几乎只剩一些亲眷家属,他叫侍女去看怎么了,却听到侍女惊慌失措的叫声,接而整个人被推进了帐子里。慕容冲叫身边的人拉起她,却见一身戎装的男人在帐门口道:“陛下有令,所有人不得出帐。”还未落音便听到另一男人的声音:“哎——别的帐子这么说还行,这个帐子里那个,你骗不了,去吧去吧。”
这是苻双的声音。
慕容冲看见他走进帐子,便上前两步一副惊喜模样:“赵公在说什么呀,你回来了,怎么不见陛下?你们不是一同入林的么?”
苻双一副苦恼的模样:“王兄不慎入了深林,可能凶多吉少了。”
慕容冲惶恐地皱起眉头,看起来着急不已,想要往门口去:“那、那赶紧派人去寻——”
苻双一把把他推回帐子里,侍女们连忙去扶,慕容冲迷茫道:“你做什么呀,你王兄——”
“少废话,我王兄方印在何处?”苻双变了脸色打断他。
慕容冲闻言失色,之后便是咬着嘴唇瞪着他不说话,叫人看来似乎是个终于看出来他目的的愤恨模样。
苻双见威逼不成便换上笑脸:“王嫂你这身子莫生大气了,先坐下罢。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王兄入了深林,我的弓手在近林各处,且他已经中了毒,没有多少活头的,长安已经有苻柳的消息,基本已经控制得当。只要你把王兄的方印给我,后头再做个证,我顺利登位后便封你做王后——王兄都没说给你这个封头吧?到时候你的兄姊皆列公,我能给你们慕容氏更多的。”
胡族君主娶坤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虽然坤泽服侍君主只用服侍一人,但君主亡后,坤泽若还具有生育的能力,那么继任的君主便可纳其入后宫。近些年五胡汉化有些成效,亲子继位娶母的事已经少有发生,可坤泽易嫁却是常事。
慕容冲想了想觉得苻双的脑子好像比他两个哥哥差的有些远。他只字不提长安情况到底如何,苻坚究竟有没有死,反而来找他谋划,只说明了一个问题——他也没底,他想要慕容氏的支持。
易嫁他做王后,看似高了一阶,可比之自己孩子登位成功隐退,那还是差了些。他之所以敢这么提无非是觉得他不可能一举生下一个乾元,且幼子过小,完全不如苻坚那几个儿子具备威胁。这么想倒也没错,但他低估了慕容氏的野心。慕容燕代苻秦之前,苻坚的秦还不能被任何人取代。如果苻双意识到与慕容氏合作是与虎谋皮,那当他食言推出慕容氏,他就真的在风口浪尖上了。
慕容冲垂眉不语,苻双便当他在考虑,大喜起来。
慕容冲倘若代慕容部应下,那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一者慕容氏虽亡了国但到底兵将余威仍在,得之必事半功倍,二者慕容冲确实年轻貌美,又是坤泽,虽已与苻坚结契育有一子,可纳了他无论如何都不吃亏。况且他并不认为慕容冲能想得更精细,坤泽大都是养在深闺的美丽摆件,柔弱且蠢笨。不然也不会仰仗苻坚的鼻息活到如今。
慕容冲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去寻苻坚,他还是认为如前世一般等待淝水之战更加稳妥一些。
“陛下……”他方开口便被苻双不耐打断:“他死定了,别念叨了。”
“我可以为了慕容氏答应你,但你不可以伤害我的孩子。”慕容冲抖着声音答应。苻双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心想等到苻坚这孩子出生不登祖姓便可,如果有人要拥护再杀也不迟。便也应了——坤泽果然都是胆小又柔弱的,苻双自得,防备心一降再降。
他想起来慕容冲在慕容氏极为受宠,便想慕容冲做他的说客,甜言蜜语起来,要去拿坤泽的手,假情假意地装道:“你放心,我定会真心待你的,你不知道——我本是无意王位的,见你第一眼时候却想得都是取王兄而代之。而且我的孩子可比王兄少的多,你日后要是能给我生下一个乾元,到时候王位也是你的孩子的。”
慕容冲这些日子孕吐本已经停的差不多,听他讲话便又有些呕吐的欲望,一段话让他心里翻了不止一个白眼。先不说苻双此前根本没有见过他,但就谋反也要把黑锅扔到因他而起上头慕容冲便被恶心的不行。深觉老苻家的男人爱装情种真是家传,这可比对着苻坚装模作样难多了。
亏得慕容冲这副皮囊年纪小,他也不抽走手,愣愣瞧着苻双,看着好骗极了。
苻双连忙低头凑近去看他,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真心一些。慕容冲看到男人那颗又黑又带着股油腻腻味道的头伸过来吓了一跳,连忙侧脸过去。可苻双只当他害羞大笑起来。
慕容冲抽出手站起来往榻上去:“已经谈妥了赵公便先走吧,我,我想睡觉了。”背过身去拢了拢袖子。
“王嫂要休息,那你们就都退下吧。”
苻双看着小嫂子好欺负,挥退随从后便伸手作恶去扯慕容冲的袖子,直接将他拽了回来,看着人儿转了半个圈直往他身上去,他还不及接,却见慕容冲右手上多出一把金刀直接刺了过来。
慕容冲下手狠辣,没有给苻双更多反应的时间,一刀刺穿了他的头颅。
变故只在一息之间,几乎没什么声音。苻双倒下的身体被慕容冲接了一手,放在地上数十息后,慕容冲身后的三个侍女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慕容冲拿刀把血迹抿在苻双裲裆上头,与男人讲话时的软糯全然不复,声音平稳,又轻轻地吩咐她们:“把他拖到榻上,蒙上被子。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异常。过会儿我会带你们出去,你们不要去其他帐子,藏身上些干粮躲去浅林处。我五叔此次随行在列,最久一日半他定能发现异常。你们只管投奔他就是了,我入林会留记号,他们挡不住我五叔的,到时候记得告知他,到深林附近寻我。”
他想了想,并不是很信任慕容垂,便又交代了句:“如果我五叔未有行动,那便去告知平阳太守。”
三个侍女都是随他入秦的慕容部人,对他一向唯命是从。等两盏茶的时间过去,慕容冲果真站起身,披起一件外衫,带着几个侍女往帐外走。方才被挥退的苻双亲兵看到他们便从树荫下走开挡住他们的去路:“你们,做什么去?”
慕容冲性子本是有些冷硬的,可两世秦宫同人虚与委蛇,深知弱势地位的人如何生存取信,所以他要苻坚的垂怜,因而学会向所有人乞怜,再挑准时机挥下手里的刀。男人最容易被无害的事物骗到,所以人才常语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装惯了,被几个士兵挡住去路后退了两步,被身侧的侍女扶住。几个男人看他弱不禁风的作态也不敢紧逼,听侍女解释道:“赵公休息了,我们夫人身子重,想要沐浴……”
前头赵公挥退人留在贵嫔帐子里,后脚便休息了,换坤泽要去洗身子。是个人都会露出暧昧的笑容,几个士兵也不例外,便真以为赵公拿捏住了慕容氏,直接纳慕容冲入怀了。
也清楚慕容冲这下当真是重中之重,不敢为难与他,猎林只有这一个出口,其他深林无异送死,瞧着他们一个坤泽三个女人,都是深宫里娇贵的主,料想没什么本事能逃,便开口,“那我们兄弟几个守着这块儿,您们几位快去快回,林口右侧便有小湖。”
胡族部落众多习俗相去甚远,大多数杂胡洗澡依然鲜少烧水在浴桶中洗澡,尤其夏秋。都认为只有自然的湖水是山神恩赐,才可以洗除人身上的污秽。
不论是打发他们去挑水,还是放自己通行,慕容冲目的达到了,便看了他们几眼,点头致谢:“等到赵公回长安,我会多留意几位的。今日之事,万不可多言。”
哪个当兵的不想往上爬,听到这句话腿都站的更直了,不做多想,身子一侧目送几人入林。
慕容冲入了林子吩咐侍女往三个方向走,自己则往右侧湖边去,他记得前几日苻坚扶他上马,他没上得去。走的时候看湖边草肥,便交代把自己的水玉骢拴在了湖边。
他牵了马匹,笨拙费劲地登上马背,策马往林子里去。或许当真是月份大了,腹部随奔马颠簸并不好受,他只得慢慢减缓自己的速度。他有种直觉,苻坚就在深林口附近,他并不相信苻双那样的人真的能困死苻坚,况且苻融应该与他还在一处。他赶去深林口附近时看到了苻秦野猎赛事留下的标记,禁止人深入的告示。
慕容冲想也不想便从幽径勒马进去。
以防在深林迷路,他便拿金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