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颇为抗拒,顿时忘了他的不敬和叛逆——这孩子怕是也以为自己将他翻来覆去宠爱之后无情抛弃,甩给自己几个儿子做媳妇儿去。
心脏漏了一拍,苻坚站起身就往凤凰殿去。结果一到便看到慕容冲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捂着嘴巴流泪,整颗心揪地更厉害了。
他低头再去看慕容冲,双手还是捂着嘴,便把人儿抱起到腿上,紧紧搂着:“此事是朕疏忽,绝无轻你之意。”语罢想着去亲亲怀中人的嘴唇去哄他,便伸掌要去拿下慕容冲的手,却见慕容冲死死的护住嘴唇,皱着眉看着他摇头,泪珠子随着他的动作流的更厉害了。
苻坚更是心疼:“凤皇啊,朕所言句句实话,莫哭了莫哭了,朕疼你的。”便要行动证明,用力拿开来慕容冲的手。
少年人气力到底比他弗如远甚,拿下对方的手后便要伸脸过去亲吻。而慕容冲却慌张地躲开他的脸,他也没有不耐,刚把人儿再转过来,还未收回手,对方就吐了他一手的血。
“…………”
慕容冲还未吱声,苻坚满目震惊,急忙站起身:“宋牙!去!召宫医!”
端着衣裳的侍女连忙给两人递去布巾,慕容冲擦了擦嘴:“无事……只是牙——”
苻坚一脸正色打断:“你莫逞强,你为此事忧思至此是朕之过。”说着又懊恼道:“你于朕有这份心——朕实属未有想到……夫复何求啊。朕这些时日观望观望,看看能不能提提你兄姐。再给你添些金饰——你最爱这些东西——又长个儿了吧?春衣也该给你再裁了。”
“……”慕容冲识情知趣地住了嘴,大概明白苻坚是误会了。
瞧着苻坚一系列滑稽的言语动作,他心情畅快不少——至少不用费心思去哄男人了。
“别叫宋大人跑这个腿了,我没大事。这事儿散出去,我得被多少人看笑话。”他将口中血沫咽下,眼珠一转,对男人邀宠:“我全身好疼,陛下你陪陪我。”
慕容冲理所应当的享受苻坚的愧疚与给予。倘若后宫中人连君主的垂怜都捏不住,那谈什么日后呢?
秦夺燕宫,几乎搬走了他所有的金银首饰和藏品,苻坚再赏都不够他的。
想到这儿,慕容冲一抬腰抱住男人的脖子,借着酸痛的劲儿,圆滚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他胸口砸,密长的睫毛粘成一撮一撮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尽管不屑,但慕容冲也知道,眼泪对男人是极管用的。
“我想我娘和我姐姐了……陛下,我不要首饰了。”他抹着眼泪,苻坚看见也伸手给他抹泪,“你把这些都给她们吧,我长大了,以后就不戴了。反正我也时常见不着她们,就算我给她们点儿念想好不好?”
苻坚一听他主动求东西便舒了口气,知道他是不再记恨自己了,“好,那些给他们,朕再给打你其他的。你长大了,朕叫人给你做顶大的步摇冠,好不好。”
慕容冲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嘿嘿笑了一声,吸了吸鼻子,也说了声好。
苻坚瞧着娇憨傻气他的模样又哎呦两声,抱着他不撒手:“朕才不舍得把你让给旁人。”
趁着这会儿,慕容冲又继续蹬鼻子上脸:“陛下,我还想给我姐姐写信。”
“行。”
“还有——”
“行,都行。”
两人这场摩擦无疾而终,苻坚以防宫中再出现五王子这般的错事直接提前公了旨,宣布慕容冲一旦定身坤泽便位封贵嫔,定身乾元则出宫入仕。
慕容冲则是本着可足浑氏给的定心丸,打定自己不可能定身成坤泽,无事一身轻。
几日没去太学,不用应付五个人,慕容冲又快活了几日。
这日夜里,苻坚早早地就上了榻,慕容冲看到他来,将腰间的绶带一解,正要脱了身上的衣衫,却听苻坚道:“慢着。”
男人把他衣带重新绑上,从身侧拿出一本书:“我听闻先燕的学所已教述过《论语》与《孟子》四书。来,今日我同你讲《诗经》。”
慕容冲眨了眨眼,愣了愣,又脱了衣裳:“陛下,外头都黑了,榻上又不是学习的地方——”
苻坚点点头:“有理。”
慕容冲一句“我们先睡吧”还未出口,苻坚便又拉上慕容冲的衣裳,把他提到了前殿的案边:“掌灯。”
几个宫人把若隐若现的十根烛火添到五十根,整个凤凰殿登时灯火通明。
慕容冲彻底失语了。
前世亦是如此这般,彼时慕容冲为了让男人莫要执着于教自己读书识字,夜夜装作听不懂。结果男人不厌其烦,硬是日日批折子时都要同自己温故知新一番。
仔细想来,那段时日却是慕容冲在秦宫三年里最柔和的一段回忆,只是现在的慕容冲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它了。
昏黄的光影里,男人在耳边念《关雎》的声音低沉却温柔,在某一句入音落下,他还是会心头一颤。
——许多许多年前,自己就是这般喜欢上他的。
慕容冲有些失神,苻坚念完却突然问道:“先燕所授内容不少。你之前说你汉字儿不识得几个,我如今是不信了,你实话同我说,《诗经》读过不曾?若是读过,我便换本了。”
慕容冲这回没有装傻充愣,鬼使神差道:“陛下,你再给我读一遍《关雎》,我就告诉你。”
苻坚轻笑一声,也不问为何,果真又为他念了一回。
慕容冲也开口:“读过,只是没读几首。”
男人捏捏他的脸,“念来一首听听。”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慕容冲的声音清亮,今夜里莫名多了分嘶哑,苻坚不曾多想,一听是这首《柏舟》,大笑着把他抱在膝上,用鼻尖昵蹭他的脸蛋,引诱般问:“之死靡它?”
慕容冲抬头,看到烛火里苻坚泛紫的瞳眸,头一次有些不敢直视。他侧过脸,没再出声。
之死靡它——忠贞不渝——
可前世百年后,青史里,载书上,后人言中,慕容冲背叛了苻坚一次又一次。
他答不了他。